手机彻底报废后,神庙里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只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能短暂照亮剥落的壁画和积水中漂浮的杂物。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风从破窗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
“躲到神像后面来吧。”普尔娜姆拉了拉维克拉姆的胳膊,“那里能挡点风。”
哈努曼神像虽然破旧,但身躯庞大,背后刚好形成一个狭窄的角落。两人挤进去,肩膀几乎贴在一起。维克拉姆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混合着柴油、雨水和一种淡淡的草药香,那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却奇异地让人平静。
“你好像很怕你父亲。”普尔娜姆突然说。闪电亮起的瞬间,她看到维克拉姆紧绷的侧脸。
维克拉姆沉默了一下,才低声回答:“他不是……普通的父亲。”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第一次教他系圣线时的样子。阿尼尔的手指很稳,金丝圣线在他手中像有了生命,可当维克拉姆问“为什么只有婆罗门能戴圣线”时,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因为我们是被选中的人。记住你的身份,永远不要质疑传统。”
“传统?”普尔娜姆嗤笑一声,“用贱民的土地盖高楼,把他们的血汗钱变成自己的财富,这也是传统吗?”
维克拉姆猛地转头看她,闪电刚好照亮她的眼睛,里面满是嘲讽和……痛苦。“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我父亲做的事,是为了让孟买变得更好。”
“更好?”普尔娜姆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因为顾忌什么而压低,“让你们住在空调房里,我们住在漏雨的铁皮棚里,这就是更好?让你们的医院扔掉我们救命的药,这就是更好?”她指着自己脖子后面,“你知道这个胎记是怎么来的吗?我妈说,是生我的时候,医院的垃圾场着火,浓烟熏的。那天,梅赫塔集团的人正在剪彩,庆祝新医院开业。”
维克拉姆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他从未想过那些光鲜亮丽的庆典背后,会有这样的故事。
就在这时,他无意识地往普尔娜姆身边靠了靠——风带着雨水灌进来,打在身上冰凉刺骨。他的呼吸刚好落在她的颈后,温热的气流拂过她的皮肤。
突然,普尔娜姆“啊”了一声,猛地缩了一下脖子。
“怎么了?”维克拉姆紧张地问。
“我的脖子……”她抬手摸向颈后,声音里带着惊讶,“好像在发烫。”
维克拉姆借着闪电的光看去,只见她颈后的皮肤泛起一片淡淡的红光,那个胎记——形状像一片扭曲的树叶——竟在黑暗中隐隐发光,像是有生命一般。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又在半空中停住。
普尔娜姆没有躲开,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我妈说,这是家族的标记。每个出生在我们家的女孩都有,只是形状不一样。她还说,这上面藏着一个诅咒。”
“诅咒?”
“嗯。”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三十年前,我外婆就是因为这个胎记,被说是‘不祥之人’,扔进了河里。我妈那时候才十岁,亲眼看着外婆被冲走。后来她就疯了,总是对着墙说‘铜箔会记下来的’……”
铜箔?维克拉姆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刚才闪电照亮神像时,看到树干里露出的铜箔家谱。难道……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在壁画上看到的那个女人——父亲年轻时的涂鸦里,那个戴着奇特耳环的女人。她的耳环形状,和普尔娜姆帆布包上挂着的钥匙扣一模一样。而那个女人的颈后,似乎也有一个模糊的印记,当时他以为是壁画剥落的痕迹,现在想来……
“你等一下。”维克拉姆说着,转身冲出神像的遮挡,不顾雨水打在身上,跑到刚才发现铜箔的菩提树下。树干在之前的闪电中裂开了一道缝,铜箔就藏在裂缝里,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嵌在木头里。他用手指抠住铜箔的边缘,用力一扯,“嘶啦”一声,铜箔被完整地拽了下来。
回到神像后,他把铜箔展开。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两人看清了上面的图案——那是一份手绘的家谱,每一代人的名字旁边,都画着一个小小的标记。而在最底下,一个女人的名字旁边,画着一个和普尔娜姆颈后胎记一模一样的树叶形状。
“这是……”普尔娜姆的声音颤抖着,“这是我外婆的名字!”
维克拉姆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看着那个名字,又想起父亲保险柜里的地契,想起自己胸前的纹身,想起母亲去世的日期——1992年3月15日,刚好是三十年前。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里:那个在壁画上和父亲一起涂鸦的女人,那个戴着奇特耳环、颈后有树叶胎记的女人,是普尔娜姆的外婆。而他的母亲,那个他只在照片上见过的、被父亲称为“意外去世”的女人……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阵微弱的歌声。那是一段葡萄牙语的祈祷词,苍老而虔诚,混在雨声里,像来自遥远的过去。
“是苏菲亚修女。”普尔娜姆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她是贫民窟里的圣人,三十年前就来这里了。听说她以前是梅赫塔医院的护士,后来因为反对他们扔医疗垃圾,被开除了。”
维克拉姆愣住了。苏菲亚修女……他小时候听过这个名字。父亲偶尔会提起她,语气里带着厌恶,说她是“被宗教冲昏头脑的疯子”。可此刻,听到她的祈祷声,他却觉得那声音里藏着某种真相。
“我妈说,三十年前,苏菲亚修女在这里埋过一个女婴。”普尔娜姆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就在那棵菩提树下。有人说,那个女婴是被家族抛弃的,因为她生下来就有和我一样的胎记。”
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维克拉姆苍白的脸。他看着普尔娜姆颈后那片发光的胎记,看着铜箔家谱上的名字,听着庙外的祈祷声,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和她,或许从来都不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命运,早在三十年前就被埋在了这棵菩提树下,被刻在了铜箔上,被烙在了彼此的皮肤上。
雨还在下,风还在吼,但神庙里的两个人却突然安静下来。维克拉姆能听到普尔娜姆的呼吸声,和他自己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像某种古老的仪式。他看着她颈后那片渐渐暗下去的红光,突然觉得,所谓的轮回,或许不是下辈子的事,而是此刻——两个被诅咒的灵魂,在暴雨中的神庙里,终于找到了彼此。
庙外的祈祷声还在继续,苏菲亚修女的声音穿过雨幕,落在积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维克拉姆低头看向水面,刚才那模糊的“???”(焚烧)字样己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紧紧依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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