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拉姆的身体还在因坠落的震荡发麻，膝盖撞在水泥边缘的钝痛顺着脊椎爬上来，可他最先感受到的，是脚下的黏腻。那双在米兰定制的鳄鱼皮皮鞋，此刻正半陷在泛着油光的淤泥里，深褐色的泥浆顺着精致的纹路往上漫，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他下意识地想抬脚，却听见“咕叽”一声，鞋跟陷得更深了。
“看来这双鞋今天不太合脚。”
一个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点被阳光晒得发哑的质感，像旧铜器被轻轻敲了一下。维克拉姆猛地转头，看见那个刚才被他撞翻的女孩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双奇怪的拖鞋——鞋面是裁剪成椭圆形的轮胎胶皮，边缘还留着细密的胎纹，鞋底被磨得发亮，用粗麻绳简单地缝了两根带子当鞋帮。她把拖鞋递到他面前，指尖沾着点点彩色的粉末，大概是洒红节时溅上的。
“穿这个吧。”普尔娜姆说，眼睛却没看他，而是瞟向他陷在泥里的鞋，“不然你那‘宝贝’要废了。”
维克拉姆的眉头拧了起来。他这辈子没穿过这样的东西，轮胎的橡胶味混着隐约的汽油味首冲鼻腔，让他想起小时候在父亲工厂的废料堆里闻到的味道。他想拒绝，可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刚才摔下来时崴了一下，现在每动一下都像有根针在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淤泥己经漫过了鞋面，昂贵的皮革被泡得发胀，确实像要“废了”。
“不用。”他硬邦邦地说，试图用另一只脚支撑着把陷住的鞋出，结果脚下一滑，差点再次摔倒。
普尔娜姆嗤地笑了一声，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心很烫，带着常年在太阳下劳作的温度，掌心的茧子蹭过他西装的真丝内衬，留下一点粗糙的触感。“别逞强了，有钱人。”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嘲弄，“在这里，鳄鱼皮可不如轮胎管用。”
维克拉姆的脸有点发烫，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她那句“有钱人”刺的。他抿着嘴，没再说话，任由她把拖鞋放在自己脚边。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沾满淤泥的皮鞋，露出穿着白色丝质袜子的脚，刚一踩进拖鞋里，就被橡胶的热度烫得缩了一下。可奇怪的是，轮胎胶皮意外地结实，踩在泥泞里稳稳当当，比他那双昂贵的皮鞋靠谱多了。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点不自然。
普尔娜姆没应声，转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废品——几根弯掉的铜丝，半块被踩扁的塑料板，还有几片从她那件“CT胶片纱丽”上掉下来的碎片。她的动作很快，像只受惊的小兽在收拢自己的东西，手指灵活地把碎片塞进挂在腰间的布袋里。
维克拉姆看着她的侧脸。阳光把她的轮廓描上了一层金边，她的皮肤是深褐色的，像被阳光反复亲吻过的泥土，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尖挂了一下，滴进衣领里。她的睫毛很长，却沾着点灰尘，刚才被他扯破的纱丽边角在风里轻轻晃，露出一小片被晒得更黑的肩膀。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淡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维克拉姆少爷！维克拉姆少爷——！”是保镖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恐慌。
维克拉姆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父亲派来的这些人，从来都像影子一样跟着他，刚才的混乱中居然被甩开了，现在看来是顺着他滚落的路线追过来了。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却因为脚踝的疼痛踉跄了一下。
“他们是来找你的？”普尔娜姆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警惕地竖起耳朵。她的眼神瞬间变了，像受惊的鹿，瞳孔微微放大，飞快地扫视着周围——左边是堆到一人高的废品山，右边是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前面不远处就是那片介于贫民窟和金融区之间的“无人地带”，隐约能看见一座半塌的石屋轮廓。
“是。”维克拉姆的声音压得很低，“别让他们找到我。”
“为什么？”普尔娜姆挑眉，“他们不是你的人吗？”
“他们是我父亲的人。”他咬着牙说，语气里的厌恶几乎藏不住。
普尔娜姆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再追问，而是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往废品山后面拽。“跟我来。”她的力气很大，拽得维克拉姆踉跄着跟上，脚踝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边！”保镖的声音更近了，好像就在前面的拐角处。
维克拉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普尔娜姆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锐利得像刀，然后突然加快速度，把他拉到一座废弃的铁皮屋后面。铁皮屋的墙壁上破了个洞，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过去。
“进去。”她说着，把他往洞口推。
维克拉姆犹豫了一下。洞里黑黢黢的，不知道藏着什么，空气里飘来一股霉味和腐烂的气息。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只能低下头，跟着普尔娜姆钻了进去。
洞里比他想象的要宽敞，像是以前有人住过的样子，地上堆着些破旧的毯子和空罐头。普尔娜姆把他拉到最里面，然后用一块破木板挡住洞口，只留下一条缝隙往外看。
“嘘——”她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安静。
维克拉姆的呼吸有点急促，胸口贴着她的后背，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外面保镖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影往这边跑了……”一个保镖的声音在洞口外响起。
“搜！仔细点！少爷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得完蛋！”
脚步声在周围散开，有人踢到了地上的空罐头，发出“哐当”一声响。维克拉姆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他感觉到普尔娜姆的身体也绷紧了，后背的肌肉硬邦邦的。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渐渐远了。保镖们似乎往另一个方向搜去了。
普尔娜姆松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她转过身，和维克拉姆面对面站着，两人靠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他身上是高级古龙水混着汗水的味道，她身上是阳光、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恒河边的金色纱丽 尘土和橡胶轮胎的味道，奇怪的是，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居然不觉得难闻。
“他们好像走了。”她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
维克拉姆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顿时有点尴尬，脸颊发烫。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在酒店喝了点香槟，早就饿了。
普尔娜姆忍不住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看来你的肚子比你诚实。”她从腰间的布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块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他，“喏，吃吧。”
维克拉姆接过来，打开报纸一看，是半块烤得焦脆的玉米饼，上面还沾着点辣椒粉。他愣了一下，这是他从来没吃过的东西，看起来粗糙得很，可闻着却有一股麦香和烟火气。
“不嫌弃的话。”普尔娜姆见他不动，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
“没有，谢谢。”他赶紧咬了一口。玉米饼有点干，带着点粗粮的颗粒感，辣椒粉辣得他舌尖发麻，可咽下去的时候，胃里却升起一股暖意。他很久没吃过这样“真实”的食物了，酒店里那些精致的餐点，此刻想起来倒像是泡沫。
普尔娜姆看着他吃得认真，嘴角又扬了起来。她也拿出一小块玉米饼，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维克拉姆突然问。
“普尔娜姆。”她说，“你呢？”
“维克拉姆。”
“维克拉姆……”她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音节的重量，“听起来就像银行里的钱。”
维克拉姆被她逗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心笑出来。“那你的名字呢？像什么？”
“像清晨的露水。”普尔娜姆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我妈说，我出生那天早上，草叶上的露水特别多，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的眼睛很好看，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里透进来，刚好落在她的眼仁上，闪着一点细碎的光。维克拉姆突然想起她刚才递拖鞋时，自己注意到的那块腕表——那是父亲送他的成年礼，百达翡丽的限量款，表盘上镶着碎钻，此刻大概还沾着淤泥。可刚才她眯起眼睛的样子，却说那是“干净的光”。
“你的鞋……”普尔娜姆突然指着他的脚，“好像真的不能要了。”
维克拉姆低头一看，那双鳄鱼皮鞋被扔在洞口边，淤泥己经结成了硬块，把精致的纹路完全盖住了，看起来像块不起眼的烂皮。他突然觉得有点可笑，这双鞋够贫民窟的人活上半年，却在这片土地上变得一文不值。
“没关系。”他说，语气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本来也不是我想要的。”
普尔娜姆看着他，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这里不安全，他们可能会回来。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躲一阵子。”
“哪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
她站起身，掀开那块破木板，先探出头看了看，然后对他招招手。维克拉姆跟着她钻了出去，脚踝还是有点疼，但比刚才好多了。他踩着那双轮胎拖鞋，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居然觉得很稳当。
普尔娜姆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得像只羚羊。她穿过堆积如山的废品，绕过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渐渐走进了那片“无人地带”。周围的房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半塌的土墙和疯长的野草，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少了点工业废料的气息，多了点尘土和植物腐烂的味道。
“快到了。”普尔娜姆回头对他说，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意。
维克拉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面，露出了一角残破的石墙，上面似乎还画着什么图案。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上面，给那片残破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像是有车开过来了。普尔娜姆的脸色变了，一把抓住维克拉姆的手腕，把他往石墙后面拽。“快！躲起来！”
她的手劲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维克拉姆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他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躲到石墙后面，刚好能看见外面的情景。
一辆黑色的奔驰越野车碾过路边的野草，停在了不远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戴着墨镜，手里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
“……找不到？一群废物！”男人的声音很大，带着不耐烦的暴躁，“洒红节的彩粉能盖住脚印？用鼻子闻也该闻出来了！维克拉姆肯定就在这附近，他那条路只能通到贫民窟！”
维克拉姆的心跳漏了一拍——是阿尼尔，他父亲最信任的副手，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可他对这个人，从来只有厌恶。阿尼尔的眼睛里永远只有利益，为了父亲的生意，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老板说了，必须在日落前把他带回去，联姻的事不能黄！”阿尼尔对着电话吼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就算把这片贫民窟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挂了电话，阿尼尔烦躁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车轮正好碾在一堆东西上——那是附近居民祭祀用的椰子，青绿色的外壳被碾得粉碎，白色的椰肉混着透明的汁液流出来，溅在旁边一个保镖的手机上。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谷歌地图的界面，一个红色的定位点正在闪烁，刚好就在他们脚下。
阿尼尔啐了一口，转身要上车，却突然瞥见了石墙这边的动静——大概是他们刚才躲进来时，碰掉了一块石头。他皱起眉头，朝这边走了过来。
“谁在那里？”他喊道，手摸向了腰间（那里大概藏着枪）。
普尔娜姆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维克拉姆，然后拉着他，绕到石墙后面更深的地方。维克拉姆这才发现，这不是一堵普通的石墙，而是一座废弃神庙的外墙。神庙的大门早就没了，只剩下半塌的门柱，门楣上刻着模糊的花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进去。”普尔娜姆低声说，把他推进了神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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