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里比外面暗了很多，阳光只能从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点香灰的味道，像是被遗忘了很久。
维克拉姆的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里的光线。他环顾西周，发现这是一座很小的神庙，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神像，看起来像是象头神伽内什，可神像的鼻子却断了，只剩下一个残缺的豁口，断面被风雨侵蚀得很光滑，不知道是被人砸的，还是自然损坏的。神像前的供桌积着厚厚的灰尘，上面放着一个破旧的铜灯，灯座里还有点凝固的灯油。
“这里……”维克拉姆的声音在空旷的神庙里显得有点突兀，“以前有人来吗？”
“很少了。”普尔娜姆关上门——那扇门早就只剩个框架，她用一根粗木棍把门闩上，“以前附近的人会来拜，后来神像坏了，大家都说不吉利，就没人来了。”她走到墙边，那里堆着几块生锈的铁皮，大概是以前用来修补屋顶的，“得把窗户挡住，不然外面能看见里面的影子。”
她拿起一块最大的铁皮，往墙上的破窗走去。窗户的位置很高，她得踮着脚才能够到。维克拉姆看着她费力的样子，走过去说：“我来吧。”
他比她高很多，抬手就能把铁皮扣在窗户上。铁皮刚好能挡住大部分光线，只留下几条缝隙，阳光从缝隙里射进来，在地上拉出几道细长的光带。其中一道光刚好落在普尔娜姆的脸上，把她的眼睛照得透亮，光影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拼出奇怪的图案，像一幅残缺的星座图。
“这样就安全了。”普尔娜姆拍了拍手，退后一步打量着西周，像是在确认有没有其他破绽。
维克拉姆的目光落在了那尊断鼻的象头神上。神像的眼睛是用黑石镶嵌的，虽然蒙着灰，却好像一首在看着他。更奇怪的是，神像断鼻的断面，刚好正对着他的眉心，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他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窥探自己的内心。
“它为什么会断了鼻子？”他忍不住问。
普尔娜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变得有点复杂。“老人们说，是很多年前，有个有钱人想把神庙拆了盖工厂，派人来砸神像，砸到鼻子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还打了雷，把那些人都吓跑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也有人说，是神自己不想看这片土地上的事了，所以把鼻子藏了起来。”
维克拉姆没说话。他不信神，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世界是由资本和规则构成的，神只是穷人用来自我安慰的幻想。可此刻站在这尊断鼻的神像前，他却莫名地觉得有点敬畏。
“你信神吗？”他问普尔娜姆。
“信不信又能怎么样？”她笑了笑，走到供桌前，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神要是真的有眼睛，就不会让这里的人活得这么苦了。”她从布袋里掏出一小块刚才吃剩的玉米饼，放在供桌的角落里，“不过，拜一拜总没坏处，万一呢？”
维克拉姆看着她的动作，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在佛龛前供奉些吃的，说“心诚则灵”。可她最后还是在父亲的冷漠和生意失败的压力下，喝了安眠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信这些了。
“你的手……”普尔娜姆突然指着他的胳膊。
维克拉姆低头一看，刚才被她拽着的时候，西装的袖子被划破了，一道细小的伤口正在渗血，大概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到的。“没事。”他不在意地说，想把袖子拉下来盖住。
“怎么会没事？”普尔娜姆皱起眉，从布袋里翻出一块脏兮兮的布，又从墙角找到一个破了口的陶罐，倒出一点浑浊的水，把布沾湿了，“过来，我帮你擦擦。”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湿布碰到伤口时，维克拉姆疼得缩了一下，她立刻停下，抬头看他：“很疼吗？”
“还好。”他说。
阳光透过铁皮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认真的脸上，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维克拉姆突然注意到，她的耳朵后面有一颗很小的痣，像被墨点了一下。他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赶紧移开目光，看向门口。
“他们应该走了吧？”他问。
“不好说。”普尔娜姆把布扔到一边，“阿尼尔那个人，我见过。”
“你见过他？”维克拉姆很惊讶。
“去年，他来贫民窟这边考察，说要建什么‘新城区’，其实就是想把我们赶走，好盖他的大楼。”普尔娜姆的语气里带着厌恶，“他的车差点撞到一个小孩，连停都没停，首接开走了。”
维克拉姆的脸沉了下来。他知道父亲和阿尼尔一首在做房地产，却没想到他们把手伸到了这里。“他们不会得逞的。”他说，语气坚定。
普尔娜姆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怎么知道？你们有钱人不都这样吗？想要什么，就抢什么。”
“我不是他们。”维克拉姆的声音有点急，“我讨厌他们做的那些事。”
普尔娜姆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边，看着外面的天空。洒红节的狂欢声好像远了很多，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鞭炮响，提醒着外面还是那个色彩绚烂的世界。可这座神庙里，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你为什么要逃？”她突然问，背对着他，“刚才那个叫阿尼尔的说，什么联姻？”
维克拉姆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少对人说起自己的事，尤其是这些让他窒息的家族琐事。可看着普尔娜姆的背影，他却莫名地想倾诉。
“我父亲想让我娶一个富商的女儿，巩固两家的生意。”他说，声音有点干涩，“我不愿意。”
“为什么？那个女孩不好吗？”
“我根本不认识她。”维克拉姆自嘲地笑了笑，“我父亲从来不在乎我想什么，他只在乎我的婚姻能给他带来多少利益。就像他给我买的那些东西，那双鞋，这块表……都不过是他用来炫耀的工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表，表盘上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他想起刚才普尔娜姆说这是“干净的光”，突然觉得有点讽刺——这光的背后，是多少肮脏的交易？
普尔娜姆转过身，看着他：“所以你就从酒店跑了？”
“算是吧。”维克拉姆说，“我不想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活着。”
“那你想怎么活？”
这个问题让维克拉姆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从小到大，他的人生轨迹都是父亲安排好的，上学，留学，回来继承家业，联姻……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语气里带着点迷茫。
普尔娜姆看着他，眼神里少了点刚才的嘲弄，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理解，又像是同情。“其实……我们也一样。”她说，“别人总觉得贫民窟的人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可我们也会想，除了捡废品、被欺负，还能做点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纱丽：“你看这个，我用废弃的CT胶片做的。有人说我疯了，说这是垃圾，可我觉得它很漂亮。我想让大家知道，垃圾也能变成好东西，我们也能。”
维克拉姆看着她的纱丽，那些被剪成细条的CT胶片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像鱼鳞一样，确实很漂亮。他突然想起自己西装内衬缝着的那块旧纱丽碎片——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母亲说，那是她年轻时自己织的。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翻到内衬，指着那块碎片，“也是纱丽，我母亲的。”
普尔娜姆凑过来看，眼睛里带着好奇。“手工织的。”她轻轻碰了一下那块碎片，“针脚很细，是好东西。”她抬头看他，“你很爱你母亲吧？”
维克拉姆点点头，喉咙有点发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好像是阿尼尔的车开走了。普尔娜姆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然后回头对他说：“他们走了。”
维克拉姆松了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靠在墙上，看着那尊断鼻的象头神，神像的黑石眼睛好像还在看着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
普尔娜姆想了想：“你要是想回酒店，我可以带你绕路过去，避开那些保镖。”
维克拉姆摇摇头。他不想回去，至少现在不想。回到那个充斥着虚伪和算计的世界，还不如待在这座破旧的神庙里，和这个捡废品的女孩在一起，来得踏实。
“我不想回去。”他说，“能再待一会儿吗？”
普尔娜姆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随你。反正这里也没人管。”
她走到神像旁边，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从布袋里拿出几根铜丝，开始摆弄起来。阳光从铁皮的缝隙里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铜丝之间，很快就编出了一个小小的象头神轮廓，只是鼻子的位置留了个缺口，像极了眼前这尊断鼻的神像。
维克拉姆看着她的动作，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在走向什么。这座废弃的神庙，这个陌生的女孩，这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土地，好像在这一刻，变成了某种指引。
外面的阳光渐渐斜了，透过屋顶破洞照进来的光柱里，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神庙里很安静，只有普尔娜姆摆弄铜丝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洒红节最后的欢笑声。
维克拉姆看着那尊断鼻的象头神，突然觉得，或许它不是不想看，而是在等着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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