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正软，透过院角老桃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洒下一片斑驳的金。安宸蹲在堂屋的旧衣柜前，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樟木香——这是母亲特意放进去的，说是能防虫蛀，保住旧物的气味。
“宸儿，那件蓝布衫别碰。”林若素端着刚晒好的棉被从里屋出来，看见他正伸手去够衣柜最上层的樟木匣，连忙放下棉被，“那是你爹当年娶我时的聘礼，布都褪色了，可我总舍不得收。”
安宸收回手，目光落在樟木匣上。匣盖边缘雕着极小的并蒂莲，花瓣己经有些模糊，却还能看出当年雕刻时的用心。他记得母亲说过，这是外祖家传下来的老物件，外祖母当年亲手雕的，说要传给最疼的孙媳妇。
“娘，”他转身接过母亲手里的棉被，抱在怀里，“您和我讲讲，当年怎么认识爹的？”
林若素愣了愣，随即笑了。她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那年我十六，跟着逃荒的队伍往南走。半道上遇着土匪，我躲在草窠里，看着他们烧了我们的破草屋……”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后来你爹出现了，他背着半袋糙米，手里举着根烧火棍，喊着‘冲啊’，把土匪吓跑了。”
安宸蹲在她脚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她鞋尖的补丁——那是他前世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母亲却穿了二十年。
“你爹啊，”林若素低头抚过石桌上的纹路，“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娶亲时连床新被面都买不起。他就把他娘留下的蓝布衫改了，给我缝了个头巾。”她从怀里摸出块褪色的蓝布，边角磨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你看，这上头还留着他绣的莲花——他说，等日子好了，要给我种满院子的莲花。”
安宸接过蓝布，指尖触到布面的经纬。他忽然想起，在归墟的混沌莲心里，他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年轻的安擎天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地上画莲花，旁边坐着扎着麻花辫的林若素，正低头纳鞋底。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二十年后，会有个叫安宸的孩子，替他们把这莲花种满。
“后来呢？”他轻声问。
“后来……”林若素望着院中的老桃树，眼神变得柔软，“后来你爹去镇上卖柴，攒了三个月的钱，买了块红绸子。他把你娘我骗到村头，说要送我件礼物。结果你猜怎么着？”她笑着拍了拍安宸的手背，“他把红绸子往树上一挂，说‘等咱们有了房子，有了地，我给你种满莲花的院子’。”
风掀起她的衣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锦袍——那是安宸前世亲手给她缝的，如今针脚还在，只是线色淡了。
“再后来……”林若素的声音低了些，“战火来了，咱们逃去了北边。你爹把最后半块锅盔塞给我，自己啃树皮。我嫌他脏，躲得远远的，可他偏要把锅盔往我手里塞，说‘娘，吃，吃了才有力气走路’……”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安宸，“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问，为什么你爹的锄头柄上系着个铜铃？”
安宸点头。那是他前世亲手打的，用的是母亲嫁过来时的陪嫁铜铃。
“因为你爹说，”林若素摸了摸胸前的铜铃，“这铃铛是你娘我娘家的，要传给儿媳。后来你出生，他又说，等你娶媳妇那天，要把这铃铛系在你媳妇的轿子上。”她笑了，“可如今啊……”
“如今我会系。”安宸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红布包，“我在后山捡的，铜质软，容易熔。”他打开布包，露出块刻着小莲花的铜片，“等开春，我给您打个新的铜铃，系在桃树上。风一吹，铃铛响，莲花也开，多好。”
林若素的眼眶红了。她伸手接过铜片，指尖触到上面的刻痕——和当年陪嫁的铜铃一模一样。
“好。”她笑着点头，“娘等着。”
灶房·午后。
安擎天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作响。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君临沧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安宸帮他扇风，火光照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今日晒被子，”安擎天突然开口，“你娘翻出件旧衫子，说是你爹当年穿的。”
安宸的手顿了顿。他知道父亲说的那件蓝布衫——袖口磨得发亮，前襟有块补丁，是他七岁时调皮，拿剪刀剪了个洞，母亲连夜补的。
“你娘啊，”安擎天用钳子拨了拨灶里的柴，“总说旧东西好。前儿整理柜子，把她当年的陪嫁箱子都翻出来了，里头有双绣着莲花的鞋，说是你外祖母给的。”
安宸想起母亲脚上那双黑布鞋，鞋尖己经磨破了，却总舍不得扔。“娘说，那鞋是你外祖母亲手纳的千层底，走再远的路都不硌脚。”
“是啊。”安擎天笑了，“你娘这辈子，什么都舍不得扔。可那年逃荒，她把你爹的破棉袄都给了路边的小孩，自己裹着块破毯子。”
安宸沉默了。他记得那夜，母亲抱着发高烧的他，走在雪地里。她的棉袄很薄，可她把所有的温暖都裹在他身上。后来他才知道，她把最后半块姜都塞给了路边冻得发抖的老人。
“爷，”安云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和云峰哥摘了野柿子！”
“哎，来啦！”安擎天应着，起身时碰倒了灶边的茶盏。安宸眼疾手快扶住，茶渍在木桌上洇开，像朵褐色的花。
“我来擦。”他拿起抹布，却被母亲抢过去，“你歇着，我来。”
林若素擦着桌子，目光落在安宸的侧脸上。他的眉眼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可眉心的印记淡了，眼底的棱角也软了。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废墟里抱着她腿哭的小娃娃，如今己长成能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却又愿意蹲在她膝头，听她唠叨家长里短。
“宸儿，”她轻声说，“你……后悔过吗？”
安宸的动作顿了顿。他知道母亲问的是什么——后悔离开她二十年，后悔经历那些生死一线，后悔没能早点回家。
他低头，望着灶台上跳动的火苗：“不后悔。”他将扇子递给父亲，“那些年，我见过太多苦难，可每当我撑不下去时，就想……要是娘在，肯定会给我熬碗热粥。”
他抬头，望着母亲眼里的温柔：“现在，娘在。”
林若素的眼眶红了。她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灰，指尖触到他眼角的泪痣——那是他出生时就有的，像颗小朱砂。
“好。”她笑着点头，“娘在，哪儿都不去。”
夜·床前。
安宸躺在母亲身边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画了个圆。林若素裹着他的旧棉袄，睡得很沉，呼吸声轻得像片羽毛。
他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是白天在旧衣柜里找到的，母亲年轻时的绣帕。帕子是月白色的，上面绣着朵极小的莲花，针脚粗拙，却带着股笨拙的温柔。
他望着帕子上的莲花，忽然想起昨夜在混沌莲心的记忆里，见过这样的画面：归墟的王座旁，有朵莲花在开，花瓣上凝着血珠。可此刻，他手里的帕子是暖的，带着母亲的体温。
窗外，老桃树的花苞正在悄悄舒展。安宸摸着帕子上的莲花，忽然笑了。他想起母亲说的话：“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焚天煮海。”
原来，最珍贵的力量，是有人等你，把破碎的过往，熬成热粥；
是把残缺的莲心，种成莲花；
是把漫长的归程，走成……
人间烟火。
他翻了个身，把绣帕轻轻放在枕边。月光里，母亲的白发泛着银，像落了层细雪。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说：“娘，明年春天，我们一起种莲花。”
（第五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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