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来得急。晨起推窗，安宸看见院角老桃树的枝桠上坠着层薄白，像谁把揉碎的云絮撒在青灰色的枝桠间。风裹着冷冽的清腥气钻进衣领，他却没急着添衣——灶房里飘来的甜香里，混着股烟火气，比任何暖炉都勾人。
“宸儿，来搭把手！”
林若素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点哑。安宸掀开棉帘走进去，只见她正踮脚从梁上取下个褪色的藤编筐，筐底铺着层干稻草，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串红辣椒、干玉米，还有半捆风干的腊肠。
“今儿要腌腊肉。”她转身时，鬓角的白发沾了点面粉，“你爹去年腌的腊肉还剩半块，我翻出来煮了粥，你尝尝？”
安宸接过母亲递来的碗，粥里浮着几片腊肉，油脂在热汤里晕开，散着醇厚的香气。“娘，”他舀起一勺，“今年我来腌吧。”
林若素的手顿了顿。她望着儿子眼底的认真，忽然笑了：“好。你爹说过，腊肉要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盐搓足三遍，再挂到北墙根儿晒足七七西十九天。”
安宸蹲在灶前添柴，看母亲把五花肉切成条，用粗盐反复揉搓。盐粒在肉上结出细碎的霜，像给红肉裹了层银装。“娘，”他轻声说，“我昨日去镇上换盐，听见人说……归墟残党在北边村子里闹事。”
林若素的手猛地一紧，盐罐差点摔在地上。“伤着人没？”
“没。”安宸摇头，“雷克托带人赶走了，说是要‘收粮’。”他将盐罐接过来，指尖触到罐壁上母亲刻的“素”字——那是逃荒时，母亲用碎瓷片划的，“可他们说……要找什么‘莲花印’。”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母亲的脸忽明忽暗。林若素低头搓着肉，指节泛着青白：“莲花印……是你爹当年在安府见过的那幅画？”
安宸点头。他记得父亲临终前的话：“莫要……莫要让他们找到莲花印……”那时他以为父亲说的是归墟的秘密，如今才明白，那或许是母亲绣在旧衫上的并蒂莲，是老桃树下的野莲，是他们藏了半辈子的、最珍贵的“印记”。
“爷，”安擎天从外面进来，肩上落着雪，“镇西头的老周头来报，说他孙子在河边捡了块碎玉，上面刻着莲花。”
安宸的手一抖，盐撒在肉上。“碎玉？”
“嗯。”安擎天从怀里掏出块用布包着的东西，展开时，半块青玉露出来，花瓣边缘有缺口，“老周头说，这玉是从上游冲下来的，看着有些年头了。”
林若素接过玉，指尖轻轻抚过缺口：“和你娘当年那半块……”她忽然顿住，抬头看向安宸，“你爹走时，攥着半块莲花玉佩。后来我在废墟里找到半块，想着等你回来……”
安宸接过两块玉，拼在一起。缺口严丝合缝，莲花轮廓完整——和他胸前的玉坠一模一样。“这是第三块。”他说，“归墟里还有一块。”
“莫要再去！”林若素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你爹走的时候……”
“娘，”安宸打断她，将玉收进怀里，“我不会冒险。等腌完腊肉，我们去镇上给云岚买红盖头。”他笑了笑，“她上次说，想要绣并蒂莲的盖头。”
午后·北墙根儿。
阳光穿过稀疏的雪粒子，在青石板上洒下一片碎金。安宸踮脚挂腊肉，竹篙碰着树枝，落了些雪在颈后，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宸儿，往左偏点。”林若素扶着竹梯，白发在风里飘，“你爹当年挂腊肉，总说‘要离灶房近，夜里煮粥方便’。”
安宸调整角度，将腊肉挂在最高处。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锦袍——那是他前世亲手给母亲缝的，如今针脚还在，只是线色淡了。
“爷，您看！”安云岚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她抱着个红布包，跑得脸颊通红，“我买了新棉花，给娘做床新被！”
“慢点儿！”安擎天在后面追，“地上滑！”
林若素笑着迎上去，接过布包：“又乱花钱。”
“不贵不贵！”安云岚凑到她耳边，“我问了张婶，说这棉花最软和，盖着像云彩似的。”
安宸望着她们，忽然想起昨夜在混沌莲心的记忆里，见过这样的画面：归墟的王座旁，有团火在烧，烧的是他的执念，烧的是他的不甘。可此刻，阳光里的雪粒子闪着光，母亲的白发沾着笑，妹妹的红布包鼓囊囊——这才是他要守护的“火”。
傍晚·灶前。
安擎天坐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作响。安宸帮他扇风，火光照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今日挂腊肉，”安擎天突然开口，“你娘说，要挂够一百条。”
安宸的手顿了顿。他数过，梁上的竹篙能挂三十条。“爷，够了。”
“你爹说，”安擎天用钳子拨了拨柴，“一百条腊肉，够吃三年。三年后……”他抬头看向安宸，“等归墟的事了了，咱们去南方。你娘说，南方冬天不冷，能种莲花。”
安宸的心头一热。他想起父亲未完成的信，信里写着：“若素，等我回来，给你种满院子的莲花。”
“爷，”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红布包，“我在镇上买的红盖头，给云岚的。”他打开布包，露出绣着并蒂莲的红绸，“张婶说，这莲花最衬她。”
林若素接过盖头，指尖轻轻抚过花瓣：“好看。”
“好看。”安擎天也笑，“咱们云岚啊，配得上这莲花。”
夜·西厢房。
安宸躺在母亲身边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雪落声。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画了个圆。林若素裹着他的旧棉袄，睡得很沉，呼吸声轻得像片羽毛。
他从枕头下摸出块碎玉——是白天拼好的莲花玉。玉身还带着体温，像母亲的手。他望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昨夜在混沌莲心的记忆里，见过这样的画面：归墟的核心是个巨大的莲池，池中央立着块石碑，碑上刻着“轮回”二字。而他跪在池边，手中握着半块莲花玉，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声音：“宸儿，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娘，”他轻声说，“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南方。我给您种满院子的莲花，给您打新的铜铃，给您……”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弯了老桃树的枝桠。安宸望着那片雪白，忽然笑了。他想起母亲说的话：“真正的岁月静好，不是没有风雨，是有人陪你一起晒腊肉，一起等雪化，一起把破碎的日子，熬成甜。”
他翻了个身，把莲花玉轻轻放在枕边。月光里，母亲的白发泛着银，像落了层细雪。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说：“娘，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守着您，守着爹，守着这人间烟火。”
（第五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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