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来得早。安宸蹲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借着油灯的光补一只粗陶碗。碗沿缺了个口，他用竹篾片蘸着米浆仔细粘，额角沾了点白浆，在暖黄的灯光下像落了层薄雪。
“宸儿，歇会儿吧。”林若素端着碗热姜茶从里屋出来，袖口沾着灶灰，“明日再补也不迟。”
安宸抬头笑，接过茶碗时指尖碰到母亲手背的裂子——那是洗棉袄时被冷水浸的。“不碍事。”他将茶碗搁在桌上，竹篾片继续在碗沿游走，“这只碗是您当年逃荒时带的，缺口还是我五岁时摔的。”
林若素在他身旁坐下，望着他手里的碗。碗身印着褪色的蓝牡丹，是她嫁过来时带的陪嫁。“那年在山坳里，你爹用半块锅盔跟你换的。”她轻声说，“他说‘这碗能装下咱们的日子’。”
安宸的手顿了顿。他记得那夜，父亲用锅盔换碗时，土匪的马蹄声就在山后。母亲攥着他的手往地窖跑，锅盔渣子撒了一路，可那只碗始终被父亲护在怀里。
“后来……”他低头补碗，“我在废墟里找到它时，缺口己经裂到碗底了。”
“你爹走前说，”林若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等咱们安定下来，要把这碗补得比新的还结实。”她伸手抚过碗身的蓝牡丹，“如今倒真补上了。”
院外·老桃树下。
安擎天举着根竹篙，正往桃枝上挂灯笼。灯笼是纸糊的，画着歪歪扭扭的莲花，是他昨日带着云岚画的。“爷，往左偏点！”安云岚踮脚扶着梯子，“要让灯笼照着石桌，奶奶坐那儿打毛衣才亮堂。”
“臭丫头，懂什么？”安擎天嘴上嫌，手却仔细调整角度。灯笼挂稳时，暖黄的光漫下来，照得石桌上的毛线团泛着金。林若素正坐在石凳上织围裙，竹针在她指间翻飞，针脚比从前齐整了许多。
“奶奶，我帮你绕线！”安云岚跑过去，拽过一团毛线，“我学校学的，比您快！”
“慢着。”林若素抓住她的手，“绕线要松紧均匀，不然织出来的围裙会歪。”她握着云岚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毛线传过去，“就像你爹当年教我织毛衣，说‘手松了，心就松了’。”
安云岚似懂非懂地点头，毛线团在两人手里滚来滚去，落了些碎毛在石桌上。安宸从堂屋出来，看见这一幕，忽然想起昨夜在混沌莲心的记忆里，见过这样的画面：归墟的王座旁，有团火在烧，烧的是他的执念，烧的是他的不甘。可此刻，石桌上的灯笼光裹着毛线香，母亲的白发沾着笑，妹妹的麻花辫晃呀晃——这才是他要守着的“火”。
夜·西厢房。
安宸躺在母亲身边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卷雪声。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画了个圆。林若素裹着他的旧棉袄，睡得很沉，呼吸声轻得像片羽毛。
他从枕头下摸出本旧日记——是母亲年轻时写的，纸页己经发黄，字迹却清瘦有力。“十月廿三，晴。阿擎说要给我种莲花，我笑他傻，北边哪有莲花？他说‘等春天，我给你挖塘’。十二月十五，雪。阿擎去镇上卖柴，没回来。我抱着宸儿在雪地里等，他的小脚冻得通红，还说‘娘，我不冷’……”
安宸的手指停在某一页。那是他出生的那天：“三月初七，雨。阿擎在产房外转了十八圈，我疼得咬破了嘴唇。他说‘若素，要是这孩子像我，就叫他安擎；要是像你，就叫他安若’。后来医生说‘是个小子，眉心有颗朱砂痣’，他红着眼圈说‘就叫安宸吧，宸是屋檐，要护着你们’。”
“宸儿？”林若素在梦中呢喃，“阿擎……阿擎说今年春天要给你打新铜铃……”
安宸的眼眶热了。他合上日记，轻轻放在枕边。月光里，母亲的睫毛沾着细雪，像落了层碎星。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说：“娘，明年春天，我和爹一起给您打铜铃。要刻莲花，要系红绳，要风一吹就响，响得整个院子都知道。”
晨·灶前。
安擎天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作响。安宸帮他扇风，火光照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昨夜翻到你娘的日记了。”安擎天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她写‘阿擎说今年春天要打铜铃’。”
安宸的手顿了顿。他摸出怀里的红布包——里面是他在镇上买的铜片，刻着小莲花。“爷，我在后山捡的铜，熔了打铃铛。”
“好。”安擎天用钳子拨了拨柴，“等你娘醒了，咱们一起去后山砍竹子。她说过，铜铃要挂在桃枝上，要用竹篾绑紧，这样风再大也不会掉。”
林若素端着碗粥从里屋出来，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她看见两人手里的铜片和竹篾，眼眶立刻红了：“你们……”
“娘，”安宸把粥碗递给她，“我昨夜看了您的日记。您和爹的故事，我都知道了。”
林若素的手一抖，粥洒了些在桌上。她望着安宸，忽然笑了：“傻小子，那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安宸认真地说，“比归墟的星海好看，比混沌莲心的光好看。”
窗外的雪停了。老桃树的枝桠上，灯笼还在晃，映得地上的雪泛着暖黄。安云岚抱着新摘的野菊跑进来，发梢沾着雪：“奶奶，我把花插在您床头的瓶子里了！”
“慢点儿！”林若素笑着迎上去，接过花束，“你哥说，等开春要在院角种满莲花，还要给云岚打新盖头。”
“我要并蒂莲的！”安云岚举着花蹦跳，“哥哥说并蒂莲最衬我！”
安宸望着她们，忽然想起昨夜在混沌莲心的记忆里，见过这样的画面：归墟的核心是个巨大的莲池，池中央立着块石碑，碑上刻着“轮回”二字。而他跪在池边，手中握着半块莲花玉，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声音：“宸儿，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娘，”他轻声说，“明年春天，我们一起种莲花。您坐在石凳上，左边是桃香，右边是菊香，好不好？”
林若素笑着点头，指尖轻轻抚过他眉心的印记——那里的粉痕早己淡得看不见了，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里：比如归墟的风，比如混沌的莲，比如他看她时，眼里永远的温柔。
（第五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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