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珠在模具里刚定住形，门外就传来帆布包拖过青石板的响动。
陈旺站在门槛边，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草莓糖，糖纸被银粉浸得发透，看见江雪时突然定在原地，肩膀僵得像块没烧透的银锭。
他下意识往我身后躲，胳膊肘撞得我手里的镊子晃了晃，银珠在鱼眼窝里打了个转。
江雪握着擦银布的手顿在半空，布角垂在铜盘里，带起的银屑像群受惊的小鱼。
空气静得能听见炉膛里火苗舔舐银料的轻响。
我突然想起陈旺画的连体鱼，赶紧往柜台上指：“你看顾师傅这坩埚，像不像你画里装银水的月亮？”
陈旺的喉结动了动，视线在江雪腕上的银鱼镯子和自己帆布包之间打了个转，声音细得像银线：“比……比那个圆。”
顾师傅用铁钳拨了拨坩埚，火星溅在青砖地上：“银器成型前，总得经三分火七分凉。”
他往陈旺手里塞了把银尖笔，“你上次要刻在蜡笔套上的银荆花，小江医生帮你描了三天底稿，知道为什么吗？”
陈旺的指尖突然收紧，笔杆上的银粉簌簌落在柜台上。
江雪突然转身去翻病历本，白大褂扫过他手背时，两人同时往回缩，像被银水烫到的孩童——当年在老木屋，她也是这样躲开他挥来的猎枪。
“我记得你说要给银锁嵌银珠，”我赶紧把模具往中间推了推，“顾师傅备的银珠有两颗，正好你俩一人一颗。”
陈旺捏着银尖笔的手微微发颤，笔尖在银珠上戳出个小坑。
江雪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个模糊的圆，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银器上的雪：“老江医生说，嵌珠要顺着银纹走，不然会裂。”
陈旺的肩膀慢慢松下来，笔锋跟着她的力道转了个弯，银珠恰好嵌进鱼眼最深处。
炉膛里的火苗突然“轰”地窜高，映得两人交叠的手上落满金红的光。
顾师傅往炉膛里添了把银荆花碎料，烟雾裹着草木香漫开来：“老辈人说，银器认主，其实是认人心。”
他敲了敲柜台，“你速写本里那片被泪水晕开的银箔鱼，小江医生用银粉补了七片鳞，凑齐她手链的数——这哪是补鳞，是补心呢。”
陈旺猛地抬头，速写本从帆布包里滑出来，第23页的银鱼尾巴上，果然多了层细密的银线，像被月光镀过似的。
江雪突然合上本子，耳尖红得像银荆花苞：“顾师傅的风箱该上油了，明天……”
“我来修！”陈旺突然抢话，声音亮得像银锁相撞，“我带了机油，上次修老钟表铺的落地钟剩的。”
江雪的睫毛颤了颤，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枚银制的小凿子，凿头刻着半朵银荆花：“这个给你，嵌珠时好用。”
陈旺接过凿子的瞬间，两人的指尖在工具上轻轻碰了下，像当年两人争执时落在地上的针管。
顾师傅突然笑出声，风箱被拉得“呼嗒”响：“你看，再生分的银料，凑在一块儿炼炼，总能融成一块好活计。”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三人交叠的影子上，像撒了把不会化的银粉。
我望着柜台上那对嵌好银珠的双鱼锁，突然明白有些尴尬从不是隔阂，是银器在等待合适的温度——就像此刻炉膛里的火，不急不躁，却足够把所有惦念，都熔成共游的形状。
银铺的炉火渐歇时，我拽着还在摆弄银凿子的陈旺往巷口走，江雪默默跟在后面，帆布包里的双鱼锁偶尔撞出细碎的响。
烧烤摊的油烟混着孜然香飘过来，老王正往炭火上撒辣椒面，火星子溅在油纸上，像群跳脱的银粉。
“三瓶冰啤酒，二十串腰子。”我把两人按在塑料凳上，看陈旺的手指还在桌沿画银鱼，江雪则悄悄把病历本塞进包里，腕上的银镯子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第一口啤酒下肚时，陈旺突然指着江雪的杯子：“你的酒里有银珠。”
果然，杯底沉着颗细小的银珠——是刚才嵌银锁时掉的，不知什么时候沾在了她袖口。
江雪的指尖在杯壁转了两圈，声音比啤酒沫还轻：“老木屋那天，注射器里的解毒剂浓度太高，我怕你撑不住……”
“我知道。”陈旺突然打断她，腰子串上的油滴在桌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你往里面掺银荆花蜜时，我看见瓶身的标签了——和周爷爷药箱里的一样。”
我赶紧开了第二瓶酒往他手里塞，瓶身的冰碴子沾在他手背上，像层薄霜。
“当年你替我背黑锅时，”我撞了撞他的胳膊，“不也在汽修厂老板的茶缸里撒过烟灰吗？说‘这样他就知道谁才是真凶’。”
陈旺突然笑了，眼角的疤在光里跳了跳：“那是你教我的损招，说烟灰在茶壶里散不掉。”
他顿了顿，往江雪杯里倒了半杯酒，“其实那天在小黑屋，我看见你师兄倒在血泊里时，手里还攥着片银荆花瓣。”
江雪捏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我这才想起张队说过的卷宗——江雪师兄是被毒枭灭口的，而陈旺恰好去后山采银荆花，撞破了全过程。
“我接近你，”江雪的声音突然发颤，银镯子在桌腿上磕出轻响，“是想知道师兄最后说的‘银鱼藏鳞’是什么意思。我怕毒枭也在找你，才故意用高浓度解毒剂……”
“我知道。”陈旺又重复了这三个字，往嘴里塞了串腰子，油汁顺着下巴往下滴，“你把我送进疗养院那天，偷偷在我枕头下塞了把银鱼哨——和苏曼怀表链上的一样，能吹出求救信号。”
炭火“噼啪”响了声，把江雪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片被风吹得发抖的银箔。
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银质刀片，刀刃上刻着半条鱼：“这是师兄的刮胡刀，他总说‘银器能藏事’。”
陈旺的手指在刀片上摸了摸，突然抬头看我：“兄弟，你还记得汽修厂那台老车床吗？能把废弃车压成薄片的那种。”
没等我回答，他己经把刀片往我手里塞，“你帮我把这半条鱼，和江医生银镯子内侧的半条拼起来。”
银镯子内侧果然刻着半条鱼，与刀片上的纹路严丝合缝，拼成的整鱼腹处有个极小的“忍”字——和那枚银鱼吊坠上的字一模一样。
“师兄说，毒枭的账本藏在银铺的地窖里，”江雪的眼泪突然掉进酒杯，泪珠在酒里晃成个亮圈，“账本的锁是双鱼形的，要两把钥匙才能开——一把在师兄手里，另一把……”
“在我这儿。”陈旺从帆布包里掏出片银箔，展开来是把极小的钥匙，边缘还沾着点泥土，“是从你师兄手里抢的，他断气前说‘给江雪，银鱼不游单’。”
我突然明白顾师傅说的“双鲤锁”是什么意思了。
老江医生当年打造的双鱼锁，根本不是普通饰品，是开地窖的钥匙。
第三瓶酒见底时，陈旺把银箔钥匙往江雪手里一塞：“其实我画二十三条鱼，是因为那天在小黑屋，我数了师兄身边有二十三片银荆花瓣。”
他往我杯里倒酒时，手腕晃得厉害，“要不是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
“我知道。”江雪接住他没说完的话，把两把钥匙并在一起，银质的鱼身在月光下连成完整的圆，“下周银铺市集，我们去开地窖。”
陈旺突然起身往烧烤摊走，回来时手里拿着三串糖画，都是银鱼形状的。
“算赔你的。”他把其中一串往江雪面前推，糖丝在她手背上烫出个细小的红痕，像颗朱砂痣。
江雪的指尖刚碰到糖画，陈旺突然缩回手，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甜的，没放烟灰。”
夜风卷着烤串的香味吹过来，我看着两人杯底的银珠慢慢沉下去，突然觉得有些芥蒂就像银器上的氧化层，看着坚硬，其实只要几杯酒的温度，就能慢慢融成温柔的包浆。
陈旺后来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嘴里还哼着“银水漫过二十三颗星”。
江雪悄悄歪着头往我肩上靠了靠，银镯子蹭过我的胳膊，带着点啤酒和草木混合的气息。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陈旺，“他肯原谅我，其实是因为……”
“因为我们是兄弟。”我替她把话说完，看她把那枚拼好的银鱼钥匙放进病历本，夹在第23页的处方上——那里的银荆花蜜字样旁，不知何时多了条用银尖笔描的连体鱼，像极了陈旺画的那幅。
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下，陈旺翻了个身，手搭在我和江雪中间的桌沿上，像在护着什么宝贝。
我望着桌上的空酒瓶和糖画，突然明白有些原谅不必说破，就像银器藏着的秘密，总要在合适的时机，才肯露出最温柔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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