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旺的呼噜声渐沉时,江雪突然抓起桌上的空酒瓶,朝老王喊了声“再来三瓶”。
她捏着酒瓶的手指泛白,银镯子在瓶颈上绕了两圈,像道越收越紧的环。
我心里咯噔一下——从前在解剖室见她处理最棘手的标本,手都稳得像架天平,此刻却连开瓶器都捏不住,金属齿在瓶盖上来回打滑。
“少喝点。”我伸手去抢酒瓶,却被她躲开,冰凉的瓶身撞在我手背上,带着啤酒的腥气。
“你不懂。”她仰头灌了半瓶,喉结滚动的弧度像条挣扎的银鱼,“师兄总说我太冷静,像块没焐热的银锭。可他不知道,我每次给陈旺换输液瓶,手都在抖——我怕他醒过来,恨我这双手,恨我为了查案,把他变成这副样子。”
酒瓶底的银珠被晃得叮当响,她突然笑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银镯子上,晕开片细碎的光。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在疗养院见他画鱼,就认出那鱼尾的弧度——和师兄刮胡刀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他什么都记得,却偏要装糊涂,像老江医生说的‘银器裹着锈,才敢见太阳’。”
第三瓶酒刚开封,她己经开始说胡话,指尖在我手背上画着银鱼:“你看,这里该有七片鳞,和我手链一样……师兄说,七是吉数,能护着我们熬过这关……”
我摸出手机时,屏幕上沾了片她掉的眼泪,滑得按不准号码。
顾师傅接电话时背景音很吵,像是在收拾银器:“早料到了。小江这孩子,什么都往心里憋,跟她爷爷一个样——当年老江医生为了藏账本,硬是把银水泼进自己烫伤的伤口里。”
挂了电话没十分钟,顾师傅就推着辆旧自行车来了,车筐里放着个铺着银箔的木盒。
他俯身去扶陈旺时,老人的手在抖:“这孩子后颈的银粉印,和他爹当年在汽修厂蹭的机油印一个位置……血脉这东西,跟银纹似的,擦不掉。”
陈旺被架起来时还在哼“银水漫过星子”,帆布包带勾住顾师傅的袖扣,掉出半张银箔,上面画着三条并排游的鱼,中间那条的尾巴特别弯,像我腕上那块老手表的指针。
“照顾好她。”顾师傅临走前拍了拍我肩膀,银粉在他掌心搓成个亮团,“银器哭的时候,得有人捧着。”
烧烤摊的灯突然闪了闪,江雪己经趴在桌上,手指还在抠桌缝里的孜然粒,嘴里念叨着“师兄的刮胡刀该磨了”。
我把她扶起来时,闻到她发间混着银荆花蜜的酒香——是她总往陈旺粥里加的那种,说是能安神。
“我不该骗他的。”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解毒剂根本不用那么浓,我就是怕他跑,怕线索断了……你说,我是不是和那些毒枭一样,为了目的什么都敢做?”
夜市的喧嚣渐渐退远,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我想起老江医生病历本里的话:“医者之刃,可救人亦可伤人,全在持刃者心。”
便从她包里摸出那枚银鱼吊坠,塞进她手心:“你看这‘忍’字,不是忍别人,是忍自己心里的刀。”
她的指尖在吊坠上颤了颤,突然笑出泪来:“小时候看爷爷打银,总问为什么要反复捶打。他说,银器不经疼,成不了活计……可陈旺不该受这份疼的。”
最后一瓶酒被她倒在地上,说要敬“那些没说出口的对不起”。
银珠在酒液里打着转,像颗不肯沉底的星。
我背起她往家走时,她的头靠在我肩上,银镯子硌得我锁骨发疼,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
经过银铺时,橱窗里的双鱼锁还亮着,像双醒着的眼睛。
江雪突然在我背上嘟囔:“明天……帮我给陈旺的蜡笔套刻片鳞,要带露水的那种。”
我低头看了看她垂着的手,银鱼吊坠从她指间露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原来再硬的银器,也有会哭的时候,而能接住那些眼泪的,从来都不是沉默,是藏在“共游”二字里的,没说出口的牵挂。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江雪突然在我背上闷声说,声音裹着酒气发黏。
晚风卷着江潮的腥气漫过来,把她白大褂的下摆吹得贴在我后颈,凉丝丝的,像块没焐热的银片。
“对着解剖刀能稳如泰山,见了陈旺却连句‘对不起’都磕磕绊绊,喝了三瓶酒才敢胡闹——连银器都不如,它们至少敢在火里喊疼。”
跨江大桥的灯光投在水面,碎成亿万片流动的银,她的呼吸混着浪声落在我肩头:“你看那片光,像不像我总调不好的显微镜焦距?明明想看清人心,偏要隔着层雾。”
我把她放在江畔的石阶上时,潮水滴答打在砖缝里,洇出深色的痕。
她突然蹲下去抠砖缝里的青苔,指尖沾着湿冷的绿,倒比解剖室的福尔马林鲜活。
“你看,”她举着片带露的青苔往我眼前凑,睫毛上还挂着点水汽,江风卷着她的碎发,在鬓角扫出细痒的弧,“像不像爷爷养的银苔藓?他说能检测银器里的毒。可惜我连这点本事都没继承,只会给人灌药,还是掺了私心的那种。”
柳树枝在她身后轻轻晃,投下的影子像幅被揉皱的银箔画。
我摸出手机打开录像,镜头里她正踮脚去够垂落的枝条,脚踝处的银链随着动作轻响,链尾的小鱼吊坠在月光下晃成道银弧,与江面的碎光连成一片。
“当年师兄总说我不会笑。”她突然对着镜头歪头,唇角弯出个生涩的弧度,耳后的朱砂痣在屏幕里亮得像颗小太阳。
不远处的航标灯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你看这样……是不是像陈旺画里的鱼?我给银锁抛光时,总对着反光练笑,可一见到他就忘——大概连银器都嫌我笨。”
走到老钟表铺门口时,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鸟。
她突然拽着我往铜钟下跑,那口锈迹斑斑的钟是顾师傅爷爷留下的,钟身上的铜绿在月光里泛着暗哑的光,像块生了锈的银锭。
江雪捡起块石子就往钟上砸,“哐当”声震得头顶的梧桐叶簌簌往下掉,她却笑得首不起腰,白大褂扫过满地的银粉,扬起片细碎的光,与钟摆投下的阴影缠成一团。
“师兄说敲钟能驱邪。”她的声音混着钟声发颤,指尖冰凉地抓住我的手往钟上按。
钟壁凝着层薄露,沾得掌心又冷又湿,“你也敲,要用力——我这种连道歉都要借酒劲的人,自己敲不动。”
手机镜头里,我们交叠的手旁,钟摆晃出道模糊的银线,像条在夜色里不肯停的鱼。
经过疗养院后墙时,墙头上的野蔷薇开得正盛,晚风卷着甜香漫过来,和她发间的银荆花蜜味缠在一起。
她突然指着墙头的梧桐叶说:“陈旺埋银箔的地方,该长新叶了。比我强,他至少敢把心事埋起来,我只会往解毒剂里掺花蜜,懦弱得像块怕生锈的银锭。”
说着就要翻墙,被我拽住时突然耍赖,往我怀里蹭,发梢扫过我的下巴,带着点花瓣的软。
“我知道他画的鱼里,有条藏着我的名字。银尖笔刻的,要对着光才看得见——可我不敢看,怕那名字旁边画着叉。”
航标灯的光又漫过来,在她脸颊投下片晃动的影子,我正举着手机调焦距,想拍下她泛红的眼角,她却突然踮起脚,唇瓣擦过我的下颌。
很轻的一下,像片银箔落在皮肤上,带着酒气的甜。
我愣在原地时,她己经笑着跑开,白大褂在月光里飘成朵云,腕上的银镯子响得像串快活的风铃,惊得墙根的蛐蛐都停了声。
“你脸红了。”她在不远处回头,手指卷着发梢,银鱼吊坠在胸前晃悠。
月光穿过她微张的唇,在齿间映出点细碎的亮,像含着颗没化的银珠,“像陈旺画的红披风剑客,傻乎乎的。不像我,连胡闹都要提前灌三瓶酒,连银粉都比我勇敢,敢在光里发亮。”
手机还在录像,镜头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嵌了银珠的双鱼锁,而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追在她身后,像条终于敢游向光的鱼。
走到她家门口时,老槐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响,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拼出幅破碎的银网。
江雪己经困得睁不开眼,靠在我肩上嘟囔:“银锁要刻三圈鳞,一圈记师兄,一圈记陈旺……”
她顿了顿,突然抬眼,睫毛扫过我的脸颊,带着点草木的清香,“最后一圈,记你。可别像我,连记个人都要藏在银纹里。”
我关掉录像时,屏幕里还留着她歪头笑的样子,耳后的朱砂痣旁,沾着片细小的银粉,像颗未落的星。
晚风卷着远处的江潮声漫过来,把这瞬间轻轻裹住,像顾师傅给银器裹的那层防氧化的软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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