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棍挥到半空时，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拦住了。“阿米尔警官，何必跟两个学生计较？”穿西装的男人笑着说，一口流利的印地语让印度巡捕愣了愣。他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程锦年和白薇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白薇的布鞋上，“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从苏州来的，路上遇到点麻烦。”
“宋先生？”阿米尔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警棍也收了回去，“他们的证件……”
“我担保。”男人从公文包里掏出张名片，递过去时，程锦年瞥见上面印着“宋世襄 上海纱布同业公会会长”的字样，“他们是来租界谈生意的，我正要带他们去见洋行的朋友。”
阿米尔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男人笔挺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最终挥了挥手：“进去吧。”他的目光在白薇的布鞋上又停留了几秒，像在确认什么。
穿过铁丝网的瞬间，程锦年感觉空气都变了味。没有硝烟，没有血腥味，只有劣质香水和汽油混合的气息。街对面的咖啡馆里，穿旗袍的女人正用银叉搅动咖啡，留声机里飘出《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旋律，与铁丝网外的枪声形成诡异的对比。
“多谢先生相救。”程锦年拱手道谢，手指却悄悄摸到了口袋里的螺丝刀——老周给的“武器”。
宋世襄笑了笑，露出颗金牙：“举手之劳。”他的目光越过程锦年的肩膀，落在刚被老周和张岩搀扶着进来的王涛身上，最后定格在张岩怀里的棉絮包上，“这位小兄弟怀里揣的是什么？看着不轻啊。”
张岩下意识地把包往怀里按了按，棉絮从短褂里挤出来，露出下面摄影机的黑色外壳。“没……没什么……是些干粮。”他的声音发颤，手心全是汗。
宋世襄的眼睛在金丝眼镜后眯了眯，却没再追问。“看你们像是遇到难处了，”他整理了下领带，上面别着枚小巧的银质领带夹，刻着朵蔷薇花，“我在附近有家仓库，暂时没人用，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去歇歇脚。”
程锦年和老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这个男人出现得太巧，英语、印地语、日语都说得流利，身份更是耐人寻味——纱布商人，在战乱时最吃香的行当。
“我们……”
“不去的话，过会儿日军的人可能会跟进来查。”宋世襄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米尔收了我的钱，才放你们进来，但他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跟日军翻脸。”他指了指街角的阴影，“那里己经有两个穿便衣的在盯着了，是日军特高课的人。”
程锦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两个男人靠在路灯下抽烟，眼神却不停地往这边瞟，手指始终插在口袋里——那是握枪的姿势。
“走吧。”老周突然开口，扶着王涛往前走，“宋先生好意，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宋世襄的仓库藏在条僻静的弄堂里，铁门是厚重的钢板，上面刷着“宋记纱厂”的字样。打开门的瞬间，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程锦年注意到地上堆着小山似的纱布，上面印着红十字的标志。
“做些小生意。”宋世襄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给租界的医院供货，偶尔也接济些难民。”他引着众人往仓库深处走，里面有间隔开的小办公室，摆着张红木书桌和两把皮椅，“委屈各位了，暂时只能这样。”
王涛刚坐下就疼得闷哼一声，老周赶紧解开他的绷带查看伤口。张岩把棉絮包放在桌上，铁皮盒的轮廓在布下若隐若现。白薇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巡逻的巡捕，布鞋的鞋底在地板上蹭出轻微的声响。
宋世襄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冰块在玻璃杯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现在可以说说了吧？”他抿了口酒，目光落在张岩的包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东西不是干粮吧。”
张岩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想把包抱在怀里，却被程锦年按住了手。
“宋先生既然救了我们，我们也不该隐瞒。”程锦年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是拍电影的，那是摄影机。”他没说穿越的事，这显然比“拍电影”更难让人相信。
宋世襄的目光在张岩怀里转了圈，突然笑了：“拍电影的？用这么先进的机器？”他走到张岩身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棉絮下的外壳，“这型号的 （佳能），我在德国的展会上见过，还没正式量产呢。”
张岩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程锦年也握紧了口袋里的螺丝刀。这个男人知道的太多了。
宋世襄却像是没察觉到他们的紧张，转身走到书桌旁，拿起份报纸：“日军在闸北的‘行动’，你们看到了？”他把报纸推过来，头版正是日军宣称“清剿抗日分子”的报道，配着张摆拍的照片。
程锦年看着报纸上的谎言，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张岩，点了点头。
张岩颤抖着解开棉絮包，露出里面的摄影机。“我们拍到了真相。”他按下播放键，屏幕亮起的瞬间，仓库里只剩下日军的喊杀声和平民的哭喊声。
宋世襄的表情在屏幕光线下忽明忽暗，握着酒杯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白。首到画面结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多久了？”
“什么？”程锦年没反应过来。
“你们拍到的……”宋世襄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凝固的血迹，“多久了？”
“昨天上午。”白薇的声音很轻，“在穿堂弄的石库门。”
宋世襄突然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琥珀色的威士忌溅在油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摘下金丝眼镜，指腹用力按着眉心，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吓人。
“穿堂弄37号。”他哑着嗓子说，声音里裹着压抑的颤抖，“那是我内兄家。”
仓库里瞬间死寂。程锦年看着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什么，突然明白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里，藏着怎样的宿命。白薇下意识地着布鞋里的布片，绣着荷花的棉絮在掌心硌出细小的纹路。
张岩的摄影机还亮着屏，凝固的画面里，那个挡在日军面前的女人正张开双臂——宋世襄突然别过头，喉结剧烈滚动着，却没让哭声漏出来。
“胶片。”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给我看看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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