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租界边缘，露水还凝在棉纱仓库的铁皮屋顶上。程锦年被一阵金属摩擦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张岩蜷缩在棉纱堆上，怀里的尼康相机露出半截黑色机身，屏幕还亮着微光——昨夜整理胶片时，年轻人实在熬不住睡着了。老周正用一块干净的纱布蘸着煤油，给王涛红肿的伤口消毒，导演的额头烫得像块刚从炭火里捞出来的烙铁。
“别出声。”程锦年按住白薇要起身的动作，指尖触到她旗袍下的肩胛骨，能感觉到她瞬间绷紧的肌肉。仓库外传来整齐的皮鞋声，不是日军的军靴，是巡捕房那种擦得锃亮的牛津鞋。他透过棉纱堆的缝隙往外看，六个穿卡其色制服的巡捕正站在铁门处，为首的络腮胡男人举着张泛黄的名单，正和宋世襄留下的看守老张说着什么。铁皮仓库的回声把对话撕成碎片，“良民证”“难民收容所”“日军特高课”几个词像冰锥般扎进耳朵。
白薇突然抓住程锦年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我的脸。”她用气音说，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睫毛膏没卸干净，还有指甲油……”她抬起右手，无名指上的亮片指甲油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那是现代美妆店买的限量款，在1937年的上海，这种闪着金属光泽的装饰比枪膛里的子弹更危险。
程锦年迅速扫了眼西周，抓起一把棉纱塞到白薇手里：“往脸上蹭，顺着睫毛擦。”他自己则扑到堆放行李的角落，从帆布包里翻出老周伪造的良民证。证件上的照片是用手机拍的，边缘还留着打印时的毛边，他摸出炭笔，飞快地在照片西周补画几笔，让边缘看起来更像手工裁剪的痕迹，又在“职业”一栏添了个模糊的朱印——那是他从祖父日记里学的造假手法。
仓库铁门被推开的瞬间，张岩像受惊的猫般弹起来，把相机塞进最深的棉纱堆里，上面再压上几件捡来的粗布短褂。络腮胡巡捕带着人闯进来，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他的警棍在掌心转了个圈，铁头撞在掌心发出“咚”的闷响。“所有人都站到中间！”他操着一口混杂着宁波话的上海话，目光像钩子般扫过每个人，“查良民证！没有的跟我回捕房喝茶！”
程锦年把补好的证件塞进众人手里，自己最后一个走出棉纱堆。白薇站在他身侧，脸颊沾着细小的棉纱，看起来像刚哭过，睫毛膏晕开的黑色痕迹顺着颧骨往下淌，倒真像两道泪痕。只有她自己知道，右手无名指的亮片擦得不够干净，指甲缝里还藏着几粒银色的碎屑，像藏不住的秘密。
“你，出来！”络腮胡的目光突然钉在白薇脸上，警棍朝她的方向点了点。他的三角眼眯成条缝，盯着她旗袍领口露出的锁骨，那里还留着现代内衣的勒痕——1937年的女性内衣可没有钢圈。
白薇攥着衣角往前走了半步，布鞋的橡胶底在水泥地上打滑。她想起昨晚宋世襄的嘱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带着苏州话的软糯：“官爷，有什么事吗？”
络腮胡没说话，朝门外喊了声：“陈姐，过来看看！”
一个穿巡捕制服的女人应声走进来，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圆髻，发网边缘露出截珍珠项链——这在巡捕房里可不多见。她走到白薇面前，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眼睑，指甲缝里还留着点胭脂碎屑。
“这是什么？”女巡捕把指尖凑到眼前，黑色的膏体在晨光里泛着油光，“看着像鞋油，抹在眼上做什么？”
白薇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想起道具组的化妆师说过，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烽火丹青》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最早的睫毛膏是用凡士林混合炭粉做的，但这话在1937年说出来，只会引来更多怀疑。
“我知道这是什么。”女巡捕突然冷笑一声，声音像碎玻璃刮过铁皮，“特高课上周发的通报里写着，日本女间谍都用这种‘摩登玩意儿’伪装，涂在眼上能看得更远，抹在指甲上能传递密码。”她猛地拽过白薇的右手，盯着那几粒亮片，“你这指甲上的，就是密码吧？”
“她是唱戏的！”老周突然往前迈了一步，怀里的良民证被他攥得发皱，“苏州来的苏滩演员，这些都是上台用的油彩！您看这睫毛膏，都花了，就是逃难急着跑，没来得及卸干净！”他指了指仓库角落堆着的几件戏服——那是白薇昨天从废墟里捡的，本想用来裹相机，此刻倒成了救命稻草。
女巡捕显然没听过“苏滩”，狐疑地转头看络腮胡。络腮胡翻了翻程锦年递过来的良民证，又踢了踢张岩脚边的粗布短褂，突然朝女巡捕使了个眼色。女巡捕会意，伸手就去解白薇旗袍的盘扣：“是不是演员，搜身就知道了。”
“住手！”程锦年上前一步拦住她，帆布包里的颜料管硌得肋骨生疼，“她是怡和洋行买办的家眷，你们敢动她？”这话是昨晚宋世襄教的，说租界巡捕最忌惮洋行的人。
女巡捕的手停在半空，络腮胡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们不怕难民，却不敢轻易得罪洋行的人。但白薇指甲上的亮片实在可疑，络腮胡咬了咬牙：“不管是谁，带回去问话！良民证看着就假得很！”
两个巡捕立刻上来扭住白薇的胳膊，她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程锦年、张岩、老周，最后落在王涛烧得通红的脸上。程锦年冲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反抗——他看见看守老张正往仓库后巷跑，那是去给宋世襄报信的路。只是白薇右手无名指的亮片在晨光里太扎眼，像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审讯室在巡捕房的 basement（地下室），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尿臊味。程锦年他们被关在一个铁笼里，笼子对面还关着个穿长衫的男人，据说偷了日军的粮食，嘴角肿得像含着颗鸡蛋。白薇被单独带到隔壁房间，程锦年能听见女巡捕的质问声，夹杂着翻东西的哗啦声——他们在搜查她那双布鞋，鞋里还藏着那片绣荷花的襁褓布。
“怎么办？”张岩蹲在笼子角落，用手指抠着铁栏杆上的锈迹，“那片布要是被搜出来，他们肯定会问出石库门的事。”
“搜出来也说不清。”程锦年靠在铁笼上，帆布包被扔在脚边，他能感觉到素描本的边角硌着小腿，“就怕他们查指纹，现代化妆品的成分在1937年根本解释不清。”
老周突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朝门口努嘴。络腮胡巡捕正陪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进来，男人梳着油亮的背头，手里把玩着根象牙烟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半眯着，正是巡捕房的督察长李默。“李督察长，就是这几个，证件可疑得很。”络腮胡点头哈腰的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
李默没看他们，径首走到对面的铁笼前，用烟嘴敲了敲栏杆：“昨天抓的那个，招了吗？”
“还没，嘴硬得很。”络腮胡凑到他耳边低语，“日军特高课的人下午就来提人。”
李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用点手段。”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股寒意，“别弄死了，松本少佐要活的。”
程锦年的心猛地一沉。松本？是那个在石库门指挥屠杀的戴眼镜军官吗？看来租界的巡捕房，早就成了日军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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