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把相机抱在怀里的动作,像抱着只受惊的鸟。他能感觉到宋世襄的目光落在相机的镜头上,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种难以言说的锐利,像在拆解什么精密仪器。
“这‘镜箱’倒是精巧。”宋世襄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刻意压制的好奇。他用的是民国时期对相机的称呼,这个词让程锦年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个商人对摄影器材并不陌生。
老周赶紧接话,他以前在照相馆打过杂,懂些行话:“是……是托洋行朋友从德国带的,说是最新款的镜箱,专为拍纱线纹理设计的,能把棉纱的纹路拍得清清楚楚。”他故意把话题往生意上引,伸手拿起相机掂量了一下,“这快门声真轻,比我见过的莱卡还利落,德国人的手艺就是不一样。”
宋世襄突然伸出手:“能借我看看吗?”
张岩下意识地抱紧相机,看向程锦年。程锦年点头示意可以——现在拒绝,反而更可疑。
宋世襄接过相机,动作熟练地翻开镜头盖,又凑近看了看取景器。他的手指在按键上轻轻点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突然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响,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这快门速度……”他皱起眉,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条缝,“至少百分之一秒吧?德国的顶尖技术也才做到五十分之一,拍运动的物体还是会模糊。”
老周的脸色白了白,赶紧说:“是……是特制的,为了拍快速移动的纱线,比如……纺纱机上的。您知道,棉纱纺得快了,普通镜箱根本拍不清。”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打鼓,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相机的快门速度是多少。
宋世襄没说话,又按了几下快门,耳朵凑近相机听着声音的变化。“这声音不对。”他把相机翻过来,研究着底部的接口,“普通镜箱的快门声是‘咔哒’,这台却带着点‘滋滋’的轻响,像有小马达在里面转。”
程锦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宋世襄说的是相机的自动对焦马达,这在1937年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技术。“是……是弹簧设计得特别,”他赶紧打圆场,“为了连拍方便,里面有个特制的弹簧,能快速复位快门。”
宋世襄笑了笑,把相机还给张岩:“是吗?我倒真想看看它拍出来的东西。”他走到棉纱堆前,拿起一卷印着红十字的纱布,“你们拍的棉纱样品,能让我瞧瞧吗?”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却让程锦年他们瞬间绷紧了神经。相机里存着日军屠杀的证据,怎么可能给他看?
“还没洗出来呢。”张岩把相机抱在怀里,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这镜箱用的是新式胶片,得用特制的显影液,我们正准备找家照相馆……”
“我仓库里就有暗房。”宋世襄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做棉纱生意的,总得拍些样品存档,我自己弄了间小暗房,显影液、定影液都有。”他指了指仓库角落的一扇小门,“就在那里,要是不嫌弃,可以用我的。”
这下轮到程锦年他们沉默了。拒绝的话,理由己经用尽;答应的话,无异于把最致命的秘密摊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商人面前。张岩怀里的相机突然变得千斤重,金属机身硌得肋骨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老周突然咳嗽起来,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突兀:“哎呀,宋先生费心了。只是我们这胶片娇贵得很,用不惯外头的显影液,怕糟蹋了样品——回头还是找洋行的相馆稳妥些。”他一边说一边给程锦年使眼色,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宋世襄的目光在老周脸上停了两秒,又转向程锦年,镜片后的眼神像浸了水的墨,看不出深浅。“也是,”他点点头,转身走向那扇小门,“我这暗房的药水都是国产的,确实比不得洋行的精细。”手搭在门把上时,他突然回头,“不过要是急用,随时可以找我。”
门把转动的轻响像根针,刺破了仓库里紧绷的空气。程锦年看着那扇紧闭的小门,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话:“1937年的上海,每个微笑背后都藏着把刀。”
白薇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口,指尖冰凉:“他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他知道我们不敢用他的暗房。”
程锦年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素描本。炭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在空白页上画下那扇小门的轮廓,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张岩凑过来看,突然用手指点了点门把的位置:“刚才他摸门把时,食指在上面敲了三下,像在打暗号。”
老周正给王涛换纱布,闻言动作顿了顿:“仓库里除了我们,就只有老张一个看守,难道……”
“不一定是给人听的。”程锦年合上素描本,金属搭扣“咔嗒”一声扣住,“也许是在提醒我们,那间暗房有问题。”他想起宋世襄刚才说“国产药水”时的眼神,分明带着点刻意的暗示。
说话间,仓库外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宋世襄的助理小李推着辆三轮车进来,车斗里装着几个木箱子,上面印着“上海华美药房”的字样。“宋先生,您要的盘尼西林到了。”小李擦着汗说,眼神不自觉地瞟过程锦年他们,带着点好奇。
宋世襄打开木箱,里面整齐地码着几支玻璃针剂,标签上的德文说明在阳光下泛着光。“放那边吧。”他指了指休息室门口,“记得锁好。”
小李应声去搬箱子,路过张岩身边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朝相机扑过来。张岩下意识地抱紧相机往旁边躲,小李却像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摔在棉纱堆上,箱里的针剂滚出来两支,摔在地上碎了,药水在水泥地上洇出透明的痕迹。
“你干什么!”宋世襄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这是程锦年第一次见他动怒,“知道这药多金贵吗?”
小李吓得脸都白了,慌忙爬起来鞠躬:“对不起宋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地上太滑了……”他的目光在张岩怀里的相机上飞快扫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
程锦年注意到,小李摔倒时,右手看似无意地碰了下张岩的裤袋——那里藏着备份的存储卡。他突然明白,刚才那下根本不是意外。
宋世襄训斥了小李几句,让他赶紧收拾干净。等小李灰溜溜地走了,他才转向程锦年,语气缓和下来:“让各位见笑了,手下人毛手毛脚的。”他看了眼地上的药水痕迹,“这药是给西行仓库的守军准备的,托人从香港弄来的,没想到……”
程锦年的心猛地一动。西行仓库的谢晋元团还在坚守,这是祖父日记里反复提到的骄傲。“宋先生是在接济守军?”
宋世襄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略尽绵薄之力。他们守着仓库,也是在守我们的念想。”他走到棉纱堆前,拿起一卷纱布,“这些红十字纱布,也是要送过去的。”
仓库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同。刚才的试探和警惕还在,却多了点微妙的共鸣。程锦年看着宋世襄的侧影,突然觉得这个商人或许不像他想的那么复杂。
“关于暗房的事,”程锦年突然开口,“我们可以用,但得我们自己操作,您不能在场。”
宋世襄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把黄铜钥匙,放在桌上,“密码是1932,一二八事变的年份。”
张岩拿起钥匙,金属的凉意从指尖传来。他突然想起石库门里那个牺牲的女人,想起小吴最后看手机的眼神。这卷胶片里藏着的不只是罪恶,还有无数人的希望。
“我们需要天黑后再用。”程锦年说,“现在太扎眼。”
宋世襄点头同意,转身去处理剩下的盘尼西林。程锦年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钥匙,突然觉得这把钥匙比相机还重——它打开的不仅是暗房的门,还有彼此间那道看不见的防线。
白薇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你信他吗?”
程锦年拿起那把钥匙,在掌心转了圈:“信不信不重要。”他看向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夕阳的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棉纱堆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无数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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