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棉纱仓库浸在墨色里，只有气窗透进的月光在水泥地上织出张破碎的网。白薇被尿意憋醒时，休息室的木板床还残留着老周体温的余温——五个人挤在两张床上，呼吸声此起彼伏，像首杂乱的夜曲。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布鞋踩在地板上几乎发不出声音，却在路过堆放行李的铁架时，听见了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那声音来自铁架阴影里，像有只老鼠在偷啃棉絮。白薇屏住呼吸，借着月光往前凑了两步，心脏突然撞得肋骨生疼——仓库管理员老王正蹲在他们的帆布包前，手里拿着程锦年的素描本，指尖在纸页上飞快地翻动。他的粗布短褂下摆沾着棉纱，显然是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
白薇的第一反应是喊人，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看见老王停在母亲护婴的那页，手指在炭笔勾勒的血痕上反复，指腹沾着的油墨在月光下泛着青黑。这人白天还帮他们搬过行李，老周给的烟卷他接过去时双手都在抖，怎么看都像个老实巴交的底层人。
素描本突然从老王手里滑落，“啪”地砸在铁架上。他像被烫到般猛地回头，月光刚好照在他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挂着可疑的白沫。“白……白小姐？”他的声音劈了个叉，慌忙去捡素描本，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抓不住。
“你在干什么？”白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虽然发颤却足够响亮。休息室的木板床发出响动，程锦年和张岩的呼吸声同时停了。
老王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抓起素描本就往怀里塞，转身想往仓库深处跑。白薇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角，粗布在掌心磨出刺啦的声响。“把本子放下！”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生生把这个比她高大的男人拽得一个趔趄。
“放手！”老王急了，反手想推开她，却在看清她脸的瞬间缩回了手——白薇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像头被惹急的幼兽。他的目光扫过休息室的门，突然压低声音，“是松本先生让我来的！他说你们包里有反日的东西！”
这话像颗炸雷在仓库里炸开。程锦年和张岩己经冲了出来，老周扶着还发着烧的王涛跟在后面，西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挤成一团。“松本？哪个松本？”程锦年攥住老王的胳膊，指节陷进他松弛的皮肉里，“是不是戴金丝眼镜的日军军官？”
老王的嘴张得像条离水的鱼，半天说不出话。他显然没料到这些人竟然知道松本的样子，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积成水珠，砸在程锦年的手背上，冰凉刺骨。“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只知道是个日本人，给了我两块大洋，让我看看你们的行李……”
“两块大洋就卖祖宗？”老周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旁边的棉纱卷就想砸过去，被程锦年拦住了。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传来皮鞋声，节奏沉稳得像钟摆。宋世襄举着煤油灯走进来，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手里还捏着串钥匙。“吵什么？”他的目光扫过纠缠在一起的白薇和老王，最后落在老王怀里的素描本上，“王德胜，你拿着程先生的东西做什么？”
老王像见了救星般扑过去：“宋先生！是他们！他们包里有反日的画！我是为了您好才……”
“我问你为什么翻别人的行李。”宋世襄打断他，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烽火丹青 声音平静得可怕。煤油灯的光晕在他镜片上晃，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老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宋世襄，又看看程锦年手里的素描本，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宋先生饶命！是松本少佐逼我的！他说要是我不照做，就烧了仓库……”
“松本健一？”宋世襄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他蹲下身，指尖挑起老王的下巴，“他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就……就是昨天下午，我在门口抽烟时，他让翻译官跟我说的……”老王的牙齿打着颤，“他说你们带了个很厉害的镜箱，拍了他们在穿堂弄的事……”
程锦年的心猛地沉下去。原来松本不仅认出了相机，还知道他们拍了什么。石库门那天的巷战，果然有漏网的眼线。
宋世襄松开手，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五块大洋扔在老王面前。“拿着钱，现在就滚。”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天亮前别让我在租界看见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老王捡起大洋，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经过仓库门口时还撞到了铁门，发出“哐当”的巨响。宋世襄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突然一脚踹在旁边的棉纱堆上，整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团。“废物！我早该辞了他！”
“您早就怀疑他？”程锦年把素描本收起来，纸页边缘被老王捏得发皱。
宋世襄没回答，只是把煤油灯往铁架上一放，开始翻他们的行李。他动作很快，却很仔细，把帆布包里的颜料管、张岩的备用电池、甚至白薇藏在布鞋里的布片都翻了出来，最后停在那台尼康相机前。“松本说的镜箱，就是这个？”
张岩下意识地想把相机抱起来，被程锦年按住了。“是。”程锦年的声音很平静，“我们确实拍了穿堂弄的事，还有日军处决平民的画面。”
仓库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宋世襄盯着相机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把它拿起来，对着月光端详镜头。“松本的特高课在租界有很多眼线，”他缓缓开口，“老王只是个小角色，真正麻烦的是他们安插在巡捕房和洋行里的人。”
老周突然想起什么：“刚才老王说，松本知道我们拍了穿堂弄……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白薇攥着那片绣荷花的布片，指尖被线头刺出个血点：“难道……那天巷子里还有其他人？”
程锦年翻开素描本，在穿堂弄的草图上添了个小小的问号。“不管有没有，我们都得加快速度。”他看向宋世襄，“明天能安排我们见霍尔多·汉森吗？”
宋世襄把相机放回包里，动作轻得像在放件易碎品。“可以。”他吹灭煤油灯，仓库瞬间被黑暗吞噬，“但你们得答应我，见完记者就把这相机藏好，至少别在租界里拿出来。松本的人鼻子比狗还灵。”
回到休息室时，王涛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在床头咳嗽。“我听见了……”他喘着气说，“松本……我在工部局的档案里见过这个名字，他负责租界的‘思想肃清’，杀过不少学生……”
白薇躺在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屋顶的横梁。老王刚才的样子总在眼前晃，还有他说的“松本先生”——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军官，此刻说不定就在租界的某个角落，盯着这间仓库。她摸了摸布鞋里的布片，突然觉得那朵荷花像只眼睛，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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