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租界突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像把钝刀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反复切割。程锦年他们正坐在仓库的角落里整理照片,听见警报声的瞬间,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往棉纱堆后躲——这种声音在影视基地拍战争戏时听多了,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人头皮发麻。
“别慌,是闸北那边的轰炸。”宋世襄从外面跑进来,西装外套沾着灰尘,“日军的飞机不敢过苏州河,租界是安全的。”他指了指仓库的屋顶,“想看看的话,可以上去,视野好。”
程锦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需要亲眼看看这场轰炸,不是通过祖父的日记,也不是通过模糊的历史影像,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张岩立刻扛起相机,白薇扶着还没痊愈的王涛,老周则抓了把棉纱跟在后面——他说万一有碎片掉下来,还能挡一挡。
仓库的屋顶很陡,踩在瓦片上咯吱作响。程锦年爬到最高处时,突然倒吸了口凉气——闸北方向的夜空被火光染成了血红色,密集的爆炸声像闷雷般滚过苏州河,连租界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防空炮的曳光弹在夜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却挡不住那些俯冲的日军战机,它们像黑色的蝗虫,一次次扎进火光里。
“那是……西行仓库的方向。”程锦年的声音发颤,他从帆布包里掏出素描本,借着远处的火光飞快地画着。炭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几乎被爆炸声淹没。
张岩举着相机不停地拍摄,镜头盖早就扔在了一边。“太可怕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拍战争戏时,炸点都是算好的,可这……”
“这才是战争。”老周的声音很沙哑,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装着半根烟卷,“我儿子当年就在闸北当兵,就是这样的轰炸,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白薇扶着王涛,两人靠得很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远处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像被风吹动的烛火。王涛的呼吸很沉,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烟灰往下淌,他攥着白薇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始终没松开——刚才轰炸最密集时,他差点从屋顶的斜坡滚下去。
张岩举着相机,手指却迟迟没按快门。取景器里的画面太惨烈了:闸北方向的夜空被烧得通红,成片的房屋在炮火中塌成火海,逃难的人群像蚂蚁般在火光里移动,时不时有人倒下,再也没站起来。他突然觉得这台能精准捕捉光影的相机很可笑,那些冰冷的像素根本装不下这样的绝望。
“拍下来。”程锦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正站在屋顶边缘,手里攥着炭笔和素描本,纸页被夜风吹得哗哗响,“就算记不住每张脸,也得记住这片火。”
张岩咬了咬牙,按下快门。连续的“咔嚓”声在炮声间隙格外清晰,像在给逝去的生命计数。他突然想起石库门里那个被处决的女人,想起她最后望向婴儿的眼神,原来那些没被炮火吞噬的生命,也未必能逃过这场劫难。
宋世襄站在屋顶中央,手里端着杯没喝完的茶,茶水早就凉透了。他的西装外套被风吹得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口却沾着点烟灰——刚才有枚燃烧弹的火星溅到了他身上。他望着闸北的方向,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焦点,仿佛在透过这场轰炸,看往更远的过去。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时,”宋世襄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日军也这样炸过闸北。那时候我在南京路开纱行,亲眼看见跑过来的人,身上还带着火。”他顿了顿,将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以为过了六年,总能好些,没想到……”
后面的话被更密集的爆炸声吞没了。一枚炮弹落在租界边缘的苏州河对岸,激起的水柱在火光中像条白色的龙,溅起的水花甚至打湿了他们脚下的屋顶。白薇下意识地往王涛身边缩了缩,布鞋的鞋底在瓦片上打滑,她这才发现鞋跟处的防滑钉不知何时磨掉了一颗。
“下去吧。”程锦年合上素描本,炭笔别在耳朵上,“屋顶不安全,而且……”他看了眼张岩的相机,“该记的,我们都记下了。”
下楼梯时,谁都没说话。仓库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老张——宋世襄新换的管理员,正用湿毛巾捂着口鼻,往仓库深处的棉纱堆上洒水,怕火星飘进来引发火灾。看见他们下来,他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回到休息室,程锦年把素描本摊在桌上,借着煤油灯的光给白薇看。纸上是用炭笔勾勒的夜景:闸北的火海被处理成大片的浓黑与暗红,中间用留白勾勒出逃难人群的轮廓,最边缘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张开双臂,护住怀里的什么——那是他凭着记忆补画的,石库门里那个母亲的姿势。
“这里,”程锦年用炭笔在画面角落点了点,“明天天亮后,应该能看见西行仓库的轮廓。谢晋元团还在那里守着,祖父日记里说,他们是闸北最后的防线。”
白薇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小小的身影,指尖沾了点炭粉。“你画得真好。”她轻声说,“比照片还让人……记牢。”
“因为画能撒谎,也能说真话。”程锦年把炭笔放下,“照片太实了,反而容易被当成假的。就像张岩拍的那些,真到让人不敢信。”
张岩正把相机里的存储卡取出来,闻言动作顿了顿:“你的意思是,我们拍的没用?”
“不是没用。”宋世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下楼梯,手里拿着个铁皮饼干盒,“是得用对地方。”他把饼干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里面是几卷胶片和一叠信纸,“霍尔多·汉森先生回信了,说明天上午十点,在礼查饭店见。”
程锦年拿起信纸,上面是用英文写的回复,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的。他快速扫了一遍,抬头道:“他说很感兴趣,但需要保证胶片的真实性。”
“他会信的。”宋世襄合上饼干盒,“这位汉森先生是个硬骨头,去年还因为报道日军在东北的暴行,被驱逐过一次。”他看了眼程锦年的素描本,“你的画,也可以带上。有时候,画笔比镜头更有说服力。”
程锦年把素描本往怀里收了收,没说话。他还没完全信任这个商人,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宋世襄比他们更懂这个时代的规则——哪些真相该被看见,该被怎样看见。
后半夜,轰炸渐渐稀疏了。白薇躺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传来张岩和老周的鼾声,王涛因为发烧,时不时发出呓语,说的都是些片场的术语,“走位”“灯光”“卡”,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她悄悄起身,走到仓库里。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棉纱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在地上撒了把碎银。宋世襄还在仓库中央的桌子旁,借着煤油灯的光看账本,算盘打得噼啪响,却时不时停下来,望着闸北的方向出神。
“睡不着?”宋世襄头也没抬,手里的算盘却停了。
白薇走到桌边,看见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大多是“纱布”“药品”“送往西行仓库”之类的字样。“您一首在接济守军?”
“谈不上接济。”宋世襄把算盘推到一边,“只是做生意。他们保着这片地方,我的纱才能卖出去,不是吗?”他这话听着像在说笑,眼神却很认真。
白薇想起程锦年的素描,想起张岩的相机,突然觉得这个在乱世里精打细算的商人,或许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什么——那些账本上的数字,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证词?
“宋先生,”白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认识松本健一吗?”
宋世襄的手指在账本上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特高课的少佐,在租界里很有名。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白薇摇摇头,没说仓库管理员的事,“只是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应该很让人……忌惮。”
宋世襄笑了笑,重新打起算盘:“乱世里,该忌惮的从来不是某个人。”他的声音混着算盘声,“是那些纵容恶的人,还有那些假装看不见的人。”
白薇没再问下去。她走到气窗旁,望着闸北方向渐渐暗下去的夜空,那里偶尔还会闪过零星的火光,像谁在黑暗里点起的烟。她突然很想念那个有空调、有外卖、能随时刷手机看新闻的世界,哪怕那里的人们,早己忘了这样的夜晚。
回到休息室时,程锦年还没睡,正借着月光在素描本上补画。白薇凑过去看,发现他在西行仓库的位置,用极细的线条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像枚未被发现的勋章。
“天亮后,”程锦年低声说,“我们就能知道,这枚星星还亮着吗。”
白薇点点头,躺回木板床。这次她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没有炮火,只有片安静的棉纱堆,上面晒着很多双布鞋,每双鞋里都藏着片绣着荷花的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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