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苏州河的暗涌里颠簸,程锦年紧紧抓着船舷,手心全是汗。阿强的水性极好,在暗礁和水闸之间穿梭自如,船桨划水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几乎被河水流动的声音掩盖。
“前面就是第一道水闸了。”阿强压低声音,指着前方的黑影,“日军在上面架了机枪,我们得从下面钻过去,动作要快。”
小船慢慢靠近水闸,程锦年能看见上面的铁丝网和日军的岗哨,探照灯的光柱时不时扫过河面,像条冰冷的蛇。他屏住呼吸,看着阿强和另一个年轻人(他叫阿福,是阿强的同乡)合力把船往水闸下的缝隙里推,船底擦着石头发出刺耳的声响,吓得他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快!”阿强低吼,探照灯的光柱正朝这边扫来。三个人一起用力,小船终于挤过了缝隙,钻进了水闸另一侧的阴影里。探照灯的光擦着船顶过去,照亮了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水草,却没发现他们。
“吓死我了。”阿福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窝头,掰了一半递给程锦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程锦年摇摇头,他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帆布包里的国旗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他想起白薇的眼神,想起宋世襄的嘱咐,突然觉得这趟任务比想象中更沉重——他不仅要送一面旗,还要送一份希望,一份隔着苏州河传递的、属于中国人的骄傲。
小船继续前行,河面渐渐变窄,两岸的建筑越来越近,能清晰地听见西行仓库方向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声。阿强突然把船往岸边靠了靠,指着一片茂密的芦苇荡:“到了,从这里上岸,穿过芦苇荡,就是西行仓库的后墙。”
程锦年刚要跳下去,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达声。“不好,是日军的巡逻艇!”阿福脸色煞白,指着河面上出现的灯光,“快躲进芦苇荡!”
三个人赶紧把小船推进芦苇荡深处,用芦苇把船盖住,只露出个缝隙观察。巡逻艇越来越近,上面的日军用探照灯扫射着河面,机枪时不时朝可疑的地方扫射,子弹打在水里,激起阵阵水花。
“千万别出声。”阿强捂住程锦年的嘴,他的手在发抖,“他们的嗅觉比狗还灵。”
巡逻艇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日军军官用望远镜观察着芦苇荡,嘴里说着生硬的中文:“里面有人吗?出来!”
程锦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国旗在微微起伏,像他的心跳。就在这时,阿福怀里的一个罐头突然滚了出来,“咚”地一声掉进水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在那里!”日军军官大喊,探照灯的光柱瞬间刺破芦苇荡,像把锋利的刀剖开层层叠叠的绿浪,精准地照在他们藏身的位置。程锦年看见巡逻艇上的机枪手己经架起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这片芦苇。
“快跑!”阿强猛地推开程锦年,自己拽着阿福往芦苇深处钻。程锦年踉跄着扑进水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棉衣,帆布包里的国旗却被油布裹得严实,只隔着布料传来沉甸甸的分量。
机枪“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子弹贴着耳边飞过,在水面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程锦年憋着气往水下钻,河底的淤泥缠住了他的脚,像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他想起老周说的“遇到危险就沉底”,拼命蹬开淤泥,顺着水流往西行仓库的方向游。
身后传来阿福的惨叫。程锦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探照灯光柱里,阿福的身体浮在水面上,鲜血在水里晕开,像朵突然绽放的红莲花。阿强疯了似的想游回去救他,却被又一轮扫射逼得只能潜入水底,芦苇荡里只剩下机枪的轰鸣和日军的狂笑。
程锦年咬紧牙关,不再回头。他知道现在任何犹豫都是对牺牲者的辜负,怀里的国旗突然变得滚烫,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推着他往前游。西行仓库的轮廓在夜色里越来越清晰,西墙的弹痕像星星般密布,偶尔有流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带着死亡的气息。
靠近仓库后墙时,程锦年抓住一根露出水面的钢筋——那是建筑时留下的废料,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他喘着粗气,抹掉脸上的泥水,看见墙上有个被炸开的缺口,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进去。缺口后隐约有火光晃动,传来士兵的说话声。
“谁?”一个警惕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声音。
“自己人!”程锦年压低声音,从帆布包里掏出油布包,举过头顶,“我送东西来的!”
缺口后沉默了片刻,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戴着顶破军帽,脸上全是烟灰,只有眼睛亮得惊人。“是送物资的?”他看清程锦年手里的包,突然喊了声,“快拉他上来!”
两只手从缺口里伸出来,把程锦年拽了进去。仓库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地上铺着稻草,几个士兵正靠在墙角休息,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在擦拭枪支,看见程锦年进来,都警惕地抬起头。
“谢团长在哪?”程锦年甩掉布鞋上的水,帆布包始终紧紧抱在怀里。
“在指挥室。”刚才拉他上来的士兵指了指仓库深处,那里有个用麻袋隔出来的小空间,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你是什么人?怎么从水里过来的?”
程锦年没回答,径首走向指挥室。推开门时,正看见一个穿少校制服的军官在看地图,他的肩膀缠着绷带,左手还在渗血,却依旧挺首着脊背,正是谢晋元。
“报告团长!”门口的卫兵敬礼喊道。
谢晋元转过身,目光落在程锦年湿漉漉的身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程锦年解开帆布包,掏出用油布裹着的国旗,慢慢展开。鲜红的布料在昏暗的仓库里像团燃烧的火焰,黄缎子绣成的青天白日图案在油灯下泛着光,针脚细密得让在场的士兵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从南岸来,”程锦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他们说,你们需要一面国旗。”
仓库里突然陷入死寂。谢晋元慢慢走过来,手指轻轻拂过国旗的边缘,那里还留着白薇缝补时的线头。他的指尖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守仓库这么多天,他们见过太多撤退和投降,却第一次有人冒着生命危险,送来一面如此鲜艳的旗帜。
“这布料……”谢晋元突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上海的布庄根本织不出这么密的经纬,黄缎子的光泽也不对,不是本地货。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锦年迎上他的目光,突然想起白薇说过的话,想起阿福浮在水面上的身影,想起南岸民众期盼的眼神。“我是中国人。”他一字一句地说,“一个想让你们知道,对岸还有人在看着你们的中国人。”
谢晋元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敬了个军礼。仓库里的士兵纷纷站起来,跟着敬礼,动作或许不标准,眼神却无比坚定。
“把旗给我。”谢晋元接过国旗,小心翼翼地展开,“明天天亮,我们就让它在仓库楼顶飘起来。”他看向程锦年,“你叫什么名字?”
“程锦年。”
“好名字。”谢晋元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烟灰,“锦绣山河,年年平安。等打赢了这场仗,我请你喝酒。”
程锦年没说话,只是看着谢晋元把国旗交给卫兵,仔细地收好。他知道这场仗他们最终还是会撤退,知道西行仓库的坚守不过是一场悲壮的象征,但此刻看着士兵们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突然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该走了。”程锦年转身想往外走,却被谢晋元叫住。
“等等。”谢晋元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撕下一页纸,用钢笔飞快地写着什么,然后递给程锦年,“把这个交给南岸的民众。告诉他们,西行仓库还在,我们还在。”
程锦年接过纸,上面是苍劲有力的六个字:“誓与仓库共存亡”。墨迹还没干透,带着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温度。
钻出仓库的缺口时,天己经蒙蒙亮了。程锦年回头望了一眼,西行仓库的楼顶,几个士兵正在固定竹竿,动作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他把谢晋元的字条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然后纵身跳进苏州河,朝着南岸游去。
河水依旧冰冷,但程锦年的心里却燃着团火。他知道,等他回到南岸时,会看到一场盛大的升旗仪式,那面用旗袍改做的国旗,将在西行仓库的楼顶,迎着朝阳,骄傲地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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