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年被拽进西行仓库的瞬间，呛人的硝烟味便钻进了鼻腔。地上的稻草吸饱了血，踩上去软绵绵的，混着墙角堆着的空罐头，散发出铁锈与血腥交织的怪味。几个裹着绷带的士兵靠在麻袋上，看见他怀里的油布包，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起光。
“是物资？”一个断了胳膊的士兵挣扎着坐起来，他的军装上还留着弹孔，露出里面发黑的皮肉，“有纱布吗？小李的伤口化脓了……”
程锦年刚要开口，就被个高个子卫兵拦住：“先见谢团长。”卫兵的步枪始终对着他，枪托上的漆都磨掉了，却擦得锃亮，“仓库里规矩严，外人不能乱走动。”
穿过堆满麻袋的通道时，程锦年瞥见墙上的弹痕。有的是步枪打的小圆孔，有的是炮弹炸出的豁口，钢筋从破洞里刺出来，像白骨森森的手指。一个戴眼镜的士兵正蹲在豁口后，用粉笔画着什么，见他们过来，慌忙把图纸往怀里塞——那是张简易的防御工事图，上面标注着日军的火力点。
指挥室是用三层沙袋隔出来的小空间，挂着张上海市区地图，上面插满了红黄绿三色的小旗。谢晋元正站在地图前，左手按着肩膀的绷带，右手捏着支铅笔，在闸北的位置重重圈了个圈。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在程锦年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滴水的帆布包上。
“你是谁？”谢晋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怎么进来的？”
程锦年解开帆布包的搭扣，把油布包捧出来。手指触到油布下的国旗时，他突然想起白薇缝这面旗时的样子——片场的灯光下，她戴着顶蓝布帽，绣花针在黄缎子上来回穿梭，说“历史剧就得有历史的样子”。
油布被一层层揭开，鲜红的绸缎在昏暗的灯光下像团跳动的火焰。站在门口的卫兵倒吸一口凉气，断胳膊的士兵忘了疼痛，连谢晋元按着绷带的手都顿住了。那面旗比他们见过的任何旗帜都鲜亮，青天白日的图案用黄缎子绣得针脚细密，连白日里的十二道光芒都分毫不差，边缘还镶着圈极细的银线，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谢晋元往前走了两步，手指悬在旗帜上方，迟迟没敢落下。他见过国民政府的国旗，见过军队的军旗，却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布料，连最上等的杭州丝绸都没有这样紧密的经纬。
一个老兵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绸缎就缩了回去，像被烫着似的：“这针脚……是机器缝的？”他年轻时在绸缎庄当学徒，认得手工与机器的区别，“上海的机器织不出这么匀的线，这得是外国的新设备……”
程锦年的心沉了沉。他忘了这茬——白薇为了让旗面平整，用的是剧组从德国进口的工业缝纫机，针脚密度远超1937年的工艺水平。
谢晋元突然抓住程锦年的手腕，他的掌心全是茧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布料上海没有，这针脚也不是国内能做的。你到底是什么人？”铅笔从他手里滑落，在地图上划出道歪斜的线，“是日军派来的奸细？想用这花哨玩意儿麻痹我们？”
“团长！”卫兵立刻举起步枪，枪口抵住程锦年的胸口，“搜他身！”
程锦年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谢晋元的眼睛：“您摸摸这旗角。”他示意谢晋元看旗帜右下角，那里绣着朵极小的荷花，针脚歪歪扭扭的，与周围的精密针脚格格不入，“这是手工绣的，缝这朵花的人说，国旗再精致，也得留个‘人’的痕迹。”
烽火丹青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烽火丹青最新章节随便看！谢晋元的手指抚过那朵荷花，动作突然放缓。他从军二十多年，见过太多阴谋诡计，却从这朵歪歪扭扭的荷花里，摸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种笨拙的认真，像母亲给远行的孩子缝衣时，特意留的平安结。
“我是中国人。”程锦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一个知道你们在这儿流血，不想让你们被忘记的中国人。”
仓库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角的煤油灯发出“滋滋”的轻响。谢晋元慢慢松开手，转身走到地图前，背对着程锦年说：“昨天日军劝降，说只要我们放下武器，就能保证安全撤退。”他的肩膀微微起伏，“他们还说，南岸的人早就忘了我们，在租界里跳舞听戏，搂着洋婆子看我们送死。”
程锦年突然明白，这面旗的意义远不止一面旗帜那么简单。它是座桥，架在苏州河上，让北岸的士兵知道南岸还有人在望着他们；它是把火，烧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让麻木的人惊醒，让怯懦的人勇敢。
“您看窗外。”程锦年走到沙袋堆成的窗口，指着南岸，“那里挤满了人，有学生，有商人，有拉黄包车的，他们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有人把面包往河里扔，想让你们接住。”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他们没忘。”
谢晋元没有回头，但程锦年看见他按着绷带的手在发抖。过了很久，他才拿起那面旗，小心翼翼地叠好，递给身边的卫兵：“明天天亮，升到楼顶。”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让南岸的人看看，也让对岸的日本人看看。”
卫兵接过国旗时，手指在黄缎子上轻轻，像捧着稀世珍宝。断胳膊的士兵突然喊道：“我会爬旗杆！让我去！”他晃了晃空荡荡的袖管，“少条胳膊也能爬！”
谢晋元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程锦年身上：“你怎么回去？”
“原路返回。”程锦年指了指后墙的缺口，“阿强在芦苇荡等我。”他没说阿福的事，有些牺牲，不必让所有人都知道。
谢晋元从抽屉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枚银元，还有块怀表——表壳上刻着“赠谢团长 民国二十六年”。“银元你拿着，路上用。”他把怀表塞进程锦年手里，“这表是孙夫人送的，你带着它，万一遇到盘查，就说是我派去南岸联络的人。”
程锦年刚要推辞，就被谢晋元按住了手：“拿着。”他的掌心很热，带着硝烟的味道，“等仗打完了，我在南京路的酒楼请你喝酒，到时候再还我。”
程锦年握紧怀表，金属的凉意从掌心传到心里。他知道历史上西行仓库的守军最终还是撤退了，知道谢晋元后来被叛徒杀害，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身影，突然觉得那些沉重的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由一个个这样鲜活的人，用热血和生命写就的。
离开指挥室时，士兵们正在准备升旗的竹竿。断胳膊的士兵用仅剩的左手缠着绳子，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在练习打旗语，嘴里念叨着“升旗时要挥三下，代表我们还在”。程锦年路过他们身边时，有人塞给他个烤土豆，还热乎着，说“垫垫肚子，过河冷”。
钻出后墙的缺口时，程锦年回头望了一眼。西行仓库像头沉默的巨兽，蹲伏在闸北的废墟里，却因为那面即将升起的国旗，突然有了心跳。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听着里面“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这场注定悲壮的坚守，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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