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木工台摆在仓库最向阳的角落，阳光透过气窗照在刨花堆上，像撒了把碎金。他戴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用麻绳系在耳朵上，手里的刻刀在梨木板上轻轻游走，木屑簌簌落下，渐渐显露出个模糊的轮廓。
“周师傅，您这刻的是啥？”白薇蹲在一旁，手里拿着块细砂纸，正打磨着块小木板。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褂，是宋世襄让人送来的，领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花，衬得她眉眼格外清亮。
“雄鹰。”老周头也不抬，刻刀在木板上转了个弯，划出道锐利的弧线，“宋先生说叫‘铁血宣传队’，配只雄鹰才够威风。”他年轻时在戏班做过道具，手里的刻刀能雕出龙凤呈祥，也能刻出刀枪剑戟。
白薇没说话，只是拿起砂纸轻轻蹭着木板边缘。仓库里很安静，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还有程锦年在远处画设计图的铅笔声。张岩举着相机在拍老周的手，镜头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握着刻刀，稳得像座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觉得不像雄鹰。”白薇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倒像只鸟。”
“鸟？”老周停下手里的活，眯起眼睛打量着木板上的轮廓，“哪有这么壮实的鸟？”
“青鸟。”白薇拿起块粉笔，在地上画了只展翅的鸟，尾巴长长的，翅膀张得很开，“我小时候听先生讲过，青鸟是神话里的神鸟，能传递消息，还能带来希望。”她指着地上的画，“您看，翅膀再圆一点，尾巴再翘一点，是不是就像了？”
程锦年放下铅笔走过来，看着地上的粉笔印笑了：“《山海经》里说，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专门为她传递平安的消息。我们就做这个时代的青鸟，把前线的消息、民众的勇气，都传递出去。”
老周咂咂嘴，没立刻反驳。他着木板上的纹路，想起昨天在难民营看到的情景：那些失去家园的人坐在帐篷里，眼神麻木得像蒙了层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或许，他们需要的不是威风的雄鹰，是只带着希望飞来的青鸟。
“成，就依你。”老周重新拿起刻刀，在翅膀的位置轻轻削了两刀，原本凌厉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不过得加个记号，让人知道是咱们队的。”
他的刻刀在鸟喙处停了停，突然往下刻了个小小的方块，上面还划了道横线，像台迷你的摄像机。“这是啥？”白薇好奇地问。
“秘密。”老周咧嘴笑了，露出颗缺了的门牙，“等刻好了你就知道了。”
宋世襄推门进来时，正赶上老周给木牌刷清漆。阳光透过气窗照在木牌上，青鸟的轮廓泛着温润的光，尾羽处特意刻了道弧线，像道彩虹。“这是……”他走到近前，手指在鸟眼处轻轻点了点，那里用红漆点了点，亮得像两颗星。
“青鸟宣传队。”白薇递过张纸，上面是她写的队名，字迹娟秀却透着股力量，“比‘铁血’好听，是不是？”
宋世襄看着木牌上的青鸟，又看了看白薇眼里的光，突然笑了：“你说得对。”他从公文包掏出几张传单，“我让人印了些招募队员的传单，你们看看，先去哪个难民营演出？”
传单上印着“青鸟战地宣传队”几个字，旁边画着只简笔画的青鸟，是程锦年画的。张岩拿起一张，突然想起西行仓库楼顶的国旗，想起那个扔糖果的小姑娘，想起暗房里那些还带着显影液味道的照片。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生根发芽，从模糊的念头变成清晰的模样。
“就去闸北难民营吧。”张岩突然说，声音有些发紧，“离西行仓库最近，那里的人，最该看到这些。”
老周把晾干的青鸟木牌挂在仓库门口，风一吹，木牌轻轻晃动，发出“叮咚”的轻响，像谁在低声歌唱。程锦年看着木牌上的青鸟，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夹着的一张旧照片——1945年抗战胜利那天，南京街头飘着无数青鸟形状的纸鸢，孩子们追着纸鸢跑，笑声像银铃。
“在想什么？”白薇走过来，手里拿着件刚缝好的演出服，是用宋世襄送的蓝布做的，领口绣着只小小的青鸟。
“在想，”程锦年望着木牌，嘴角微微上扬，“等胜利了，咱们就把这些照片、这些画，都展出给所有人看。告诉他们，曾经有只青鸟，飞过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
白薇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光。她把演出服往程锦年身上比了比，突然笑了：“到时候我要穿着这件衣服，在台上唱《义勇军进行曲》，让所有人都跟着唱。”
仓库外传来卖报童的吆喝声：“号外！西行仓库仍在坚守！八百壮士誓与阵地共存亡！”老周的刻刀还在木板上忙碌，程锦年的铅笔在图纸上沙沙作响，张岩的相机正对着门口的青鸟木牌，而白薇的歌声，像缕清风，悄悄飞出了仓库，飞向了那片被战火笼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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