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难民营设在废弃的裕丰纱厂里,生锈的机器像沉默的巨兽,趴在厂房角落,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几十顶破帐篷挤在机器之间,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程锦年他们来的时候,正赶上分发救济粮。难民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手里攥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搪瓷碗、铁皮盒,甚至还有个老太太举着只掉了底的陶罐。他们的脸大多是灰扑扑的,眼神麻木得像蒙了层灰,只有看到宋世襄带来的粮食时,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光。
“搭在这里行吗?”张岩指着厂房中央的空地,那里相对平整,能容下不少人。他己经开始挂照片了,用绳子把洗好的相纸串起来,挂在生锈的机器上,西行仓库的弹痕、飘扬的国旗、士兵挥手的身影,在灰暗的厂房里像一道道醒目的伤疤。
“再往亮处挪挪。”程锦年正用木板搭戏台,他带来的素描本摊在旁边,上面用炭笔写着演出流程:先展示照片,再由白薇唱支歌,最后演《放下你的鞭子》。这出戏是老周提议的,说当年九一八之后,街头艺人就靠这戏唤醒了不少人。
白薇正在后台化妆,其实就是用烧焦的火柴杆当眉笔,把红纸泡在水里当胭脂。林小满蹲在一旁给她递东西,小姑娘的辫子上还系着根蓝布条,是白薇给她的。“薇姐,”小满突然说,“我有点怕,要是没人看怎么办?”
白薇对着破镜子笑了笑,用手指把胭脂匀开:“别怕。”她想起在片场拍最后一场戏时,导演说“好的表演能让人忘了自己,记住别人”,“我们不是来演戏的,是来跟他们说说话的。”
宋世襄带着几个伙计搬来几箱罐头,正跟难民营的负责人交涉。那是个戴眼镜的先生,听说他们要演戏,连连摆手:“算了吧,大家现在哪有心思看戏?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正因为这样才要演。”宋世襄指着那些挂起来的照片,“他们得知道,为什么会失去家园,是谁在为他们拼命。”他从箱子里拿出几听牛肉罐头,塞到负责人手里,“帮帮忙,借我们几个伙计搭把手。”
负责人看着罐头,又看了看那些照片,最终点了点头。
消息传得很快,难民们陆陆续续围了过来,大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兵被人搀扶着走过来,他的腿有些瘸,裤管空荡荡的,只用根绳子系着。当他看到照片上西行仓库的西墙时,突然浑身一震,挣脱搀扶他的人,跌跌撞撞地扑到照片前。
“这是……这是西行仓库?”老兵的声音抖得厉害,枯瘦的手指在照片上摸索着,像是在确认什么,“我认得这墙,去年我还在这里卸货……”
“大爷,您以前在这附近干活?”程锦年走过去,扶着老兵站稳。
“可不是嘛!”老兵的眼睛亮了起来,话也多了,“我在旁边的码头扛了三十年货,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仓库的门!”他指着照片角落里那个年轻士兵,突然老泪纵横,“这不是二柱子吗?邻居家的娃,跟我家老三一起去当的兵!他娘还等着他回来娶媳妇呢……”
周围的人渐渐围了过来,指着照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不是东头老李家的小子吗?”“看这旗帜,多鲜亮!”“听说他们打退了鬼子好几次进攻呢!”麻木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光,像被风吹亮的火星。
演出开始了。没有幕布,没有灯光,只有白薇站在简易的戏台上,穿着那件月白色的短褂,领口的青鸟刺绣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隐若现。她先唱了支《松花江上》,声音不算特别亮,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穿透力,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每个人心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爹娘……”唱到这句时,台下突然有人跟着唱,先是一个人,然后是几个,最后变成了几百人的合唱,哭声混在歌声里,像场压抑了太久的暴雨。
接着是《放下你的鞭子》。白薇演香姐,老周客串她爹,程锦年负责拉二胡——其实就是根弦松了的旧胡琴,拉出的调子有些跑音,却格外催人泪下。当演到香姐劝父亲不要打她,要去抗日时,白薇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台上,膝盖撞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爹!别打!”白薇跪在台上,声音哽咽得几乎断成碎片,膝盖下的木板被震得发颤,“我们不是要饭的!我们是中国人啊!”
老周举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饰演“父亲”的他本应怒喝着扬起鞭子,此刻却看着白薇泛红的眼眶,喉结滚了滚,愣是没发出声音。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脸上涂着的锅底灰被汗水冲开两道白痕,倒比戏妆更显真实的狼狈。
台下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破窗棂的呜咽。前排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捂住嘴,压抑的哭声像漏了气的风箱。她怀里的孩子才刚会坐,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襟,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台上,不知道台上那个哭着的阿姨为什么让娘掉眼泪。
“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人,”白薇猛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泪水粘在脸上,却丝毫没减她眼神里的亮,“您就算打死我,我们还是没家回!可要是我们跟他们拼了,总有一天能把他们赶出去——到时候,我们就能回家种庄稼,您还能像以前那样,给我扎红头绳……”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抽泣里。程锦年拉着胡琴的手突然一顿,跑调的旋律戛然而止。他看见白薇藏在袖管里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那是她演完每场戏都会有的小动作,像是把角色的情绪攥进了自己骨头里。
“说得好!”一声苍老的喝声突然从人群后炸开。拄拐杖的老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晃荡,他猛地将拐杖往地上一戳,“拼了!老子这条老命早就该交代在战场上,留着也是看着鬼子作威作福!”
他往前走了两步,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火光:“姑娘,你说得对!我们是中国人!不是任人打的狗!”
“对!跟他们拼了!”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跟着喊,他的胳膊上还留着被弹片划伤的疤痕,“我以前在兵工厂上班,会修枪!谁要跟我去前线,我教你们怎么用枪!”
“我也去!”“算我一个!”呼喊声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原本麻木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有人举着拳头,有人抹着眼泪,还有人从怀里掏出藏着的短刀——那是他们逃难时用来防身的,此刻却像找到了真正的用处。
张岩举着相机,手指在快门键上飞快按动。镜头里,白薇跪在台上,身后是挥舞拳头的民众,头顶的破窗漏下束阳光,刚好落在她领口的青鸟刺绣上,像给那只鸟镀上了层金边。他突然想起宋世襄在暗房里说的话——“让照片活起来”,原来真正的活,是让看照片的人心里也燃起团火。
老周扔掉手里的鞭子,蹲下来扶起白薇,粗糙的手掌在她膝盖上蹭了蹭,像是怕木板硌伤了她:“傻丫头,真使劲跪啊?”
白薇摇摇头,刚要说话,眼泪却先掉了下来。这次不是演的,是看着台下那些激动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原来戏里的热血,真的能流进现实里;原来一句“我们是中国人”,就能让这么多人忘了恐惧。
程锦年收起胡琴,琴弦上还沾着他的汗。他走到老兵身边,看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突然想起素描本里画的母亲护婴图。或许勇敢从来都不是不害怕,是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要站起来——像那个张开双臂的母亲,像眼前这个瘸了腿的老兵,像台上哭红了眼的白薇。
“我们明天还来。”程锦年对围过来的民众说,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带更多照片,演更多戏。你们要是有故事,也可以告诉我们,我们记下来,讲给更多人听。”
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突然跑过来,往白薇手里塞了颗用红纸包着的糖:“姐姐,这个给你。娘说吃了糖,就不哭了。”
白薇握着那颗糖,糖纸的边角有些磨破了,却透着股甜丝丝的暖意。她突然想起石库门里那个婴儿,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人给糖吃。
收拾东西的时候,宋世襄的伙计悄悄对程锦年说:“宋先生让我告诉您,仓库里的显影液不够了,他己经让人去洋行买了,明天一早就到。”
程锦年抬头望向仓库的方向,夕阳正从厂房的破窗照进来,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仿佛能看见暗房里的红灯,看见那些正在显影的照片,看见宋世襄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拂过画面里年轻的脸。
“告诉宋先生,”程锦年说,“谢谢他。”
远处传来日军的巡逻车声,喇叭里用生硬的中文喊着“宵禁”,却盖不住难民营里渐渐响起的歌声——是《义勇军进行曲》的调子,唱得参差不齐,却像根绳子,把一颗颗散落的心,紧紧捆在了一起。
张岩最后拍了张照片:暮色里的厂房,挂着的照片在风里轻轻晃,地上的青鸟木牌被夕阳染成了金色。他想,等以后,一定要告诉别人,有这么一天,在一个破旧的纱厂里,一群逃难的人,因为一场戏,重新找回了勇气。
(http://www.220book.com/book/VC6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