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营的暮色来得比别处早。残阳透过纱厂的破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打翻了调色盘。张岩正踮着脚收照片,绳子上的相纸被风吹得哗哗响,西行仓库的弹痕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倒像浸了水的墨迹。
“程哥,你看那个人。”林小满突然拽了拽程锦年的衣角,小姑娘的手指凉得像块玉,指着帐篷阴影里的一个身影。
程锦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戴礼帽的男人正站在最后一排,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个牛皮本子,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竟盖过了远处的风声。他穿着件熨帖的黑色风衣,袖口露出的手表闪着银亮的光,与周围灰头土脸的难民格格不入。
“什么时候来的?”程锦年的声音压得很低,手悄悄摸向帆布包里的匕首——那是老周用钢片磨的,边缘还带着毛刺。
“从戏开始就站在那儿。”小满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看见他在本子上画咱们的位置,还记了谁哭得最凶。”
程锦年的心沉了沉。他想起松本健一那双透过望远镜的眼睛,像冰冷的蛇,总在暗处盯着他们。这男人的站姿、握笔的手势,甚至风衣下摆被风吹起的弧度,都透着股刻意的沉稳——那是受过训练的人才有的姿态。
“别声张。”程锦年拍了拍小满的头,把她往白薇身边推了推,“跟白薇姐说,收拾东西的时候快点,别落东西。”
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合上本子转身,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往照片前走了两步,目光在西行仓库的国旗照上停了停,手指在风衣口袋里轻轻敲了敲——三短两长,像在打什么暗号。
“我去去就回。”程锦年对正在打包道具的老周使了个眼色,抓起搭在机器上的灰布褂子套在身上,悄悄跟了上去。褂子是老周的,带着股机油味,正好能掩护他混在难民里。
男人走出纱厂,拐进街角的小巷。程锦年远远跟着,脚下踩着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响,他赶紧放慢脚步,躲在垃圾桶后面。巷子里堆着不少烂菜叶,馊臭味钻进鼻腔,却让他的脑子更清醒——这男人走的路线很绕,明显在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穿过三条小巷,男人走进一家挂着“福顺茶楼”木牌的铺子。程锦年在对面的烟摊买了包烟,借着点烟的功夫打量着茶楼:二楼的窗户开着,挂着蓝布帘,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烟摊老板是个络腮胡大汉,看他盯着茶楼看,突然压低声音:“最近少往这儿来,有日本人。”
程锦年心里一紧,谢过老板,装作闲逛的样子走到茶楼侧面。这里有棵老槐树,枝桠刚好伸到二楼窗口。他悄悄爬上树,藏在浓密的叶子里,屏住呼吸往窗里看。
戴礼帽的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壶没动过的龙井,手里正拿着个黑色的话务员电话——这种电话在租界只有少数洋行和日军机构才有。他背对着窗口,声音压得很低,却瞒不过顺风耳的程锦年。
“……对,人不少,算上拍照的、唱戏的,总共五个人。”男人用流利的日语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照片拍得很清楚,西行仓库的布防、士兵的脸,还有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领唱……”
程锦年的指甲深深掐进树干,树皮的粗糙刮得手心发疼。果然是松本的人,连他们的人数、分工都摸得一清二楚。
“宋世襄没来,但看他们的样子,肯定是宋资助的。”男人顿了顿,似乎在听电话那头的指令,“明白,继续跟踪,等他们离开租界再动手……放心,不会惊动工部局的人。”
挂了电话,男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勾起抹冷笑。程锦年看见他风衣内侧露出的徽章——金色的樱花图案,是特高课的标志。
就在这时,茶楼老板端着茶壶经过,眼神在男人和窗外的程锦年之间转了转,突然“哎哟”一声,手里的茶壶没拿稳,滚烫的茶水劈头盖脸泼在男人身上。“对不起对不起!”老板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用抹布去擦,趁机在男人肩膀上拍了三下——短,长,短。
程锦年心里一动。这是租界爱国组织的暗号,意思是“有危险,速离”。
男人显然没懂,不耐烦地推开老板,从钱夹里抽出几张法币拍在桌上,起身就往外走。程锦年赶紧从树上滑下来,躲进巷子里,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风衣下摆扬起的弧度,像只展开翅膀的乌鸦。
回到纱厂时,白薇他们己经收拾好东西。老周正往板车上装木箱,里面是照片和道具,张岩的相机被裹在厚棉布里,抱在怀里像揣着个婴儿。“怎么样?”白薇见他回来,赶紧迎上来,眼睛里满是担忧。
“是松本的人。”程锦年压低声音,“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还盯上了宋先生。”
老周装东西的手顿了顿,突然往板车底下塞了把斧头:“实在不行,拼了。”
“别冲动。”程锦年按住他的手,“他们想等我们离开租界再动手,说明在租界里还不敢明目张胆。”他看向宋世襄派来的伙计,“麻烦你告诉宋先生,今晚我们不回仓库了,去静安寺那边的联络点。”
伙计点点头,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一阵风。
板车在暮色里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噔”的响。白薇坐在车辕上,怀里抱着青鸟木牌,木牌的棱角硌得她大腿生疼,却让她觉得踏实。“我们真的要去南京吗?”她突然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嗯。”程锦年推着车,手心被车把磨得发烫,“宋先生说南京那边需要宣传队,而且……离开租界,才能走得更远。”
张岩突然停下脚步,举起相机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程锦年抬头看,只见暮色西合的天空中,有只鸽子正往远处飞,翅膀在残阳下闪着光,像他们的青鸟木牌活了过来。
“等到了南京,”张岩放下相机,声音里带着点憧憬,“我要拍中山陵,拍秦淮河,拍那里的士兵——告诉所有人,我们还在打。”
板车继续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蜿蜒的路。程锦年知道,松本的眼睛还在暗处盯着他们,危险像颗未爆弹藏在路边,但只要他们往前走,只要青鸟还在飞,就有希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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