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棉纱仓库的院子里积了层薄霜。程锦年把那些预言底片摊在石桌上，用放大镜一张张细看，白薇在旁边煮了锅姜汤，蒸汽缭绕着模糊了镜片。
“你看这钟楼的砖缝，”程锦年指着其中一张，“这里有道裂缝，是去年南京地震时震出来的，我在资料里见过照片。”他又指向另一张，“而这张里的裂缝更大，说明拍摄时间更晚，确实是一步步被炸毁的。”
张岩蹲在对面，手里拿着自己的现代相机，屏幕上是他昨天拍的西行仓库照片，和底片上的南京画面对比，色调、清晰度都截然不同。“可我真的没拍过南京，”他把相机往石桌上一放，金属外壳撞出清脆的响，“这相机虽然先进，也不能隔空拍照啊。”
老周蹲在旁边磨镜头，砂轮转动的“沙沙”声里，他突然插了句：“会不会是……双重曝光？我以前在戏班拍剧照，不小心就会把两张底片叠在一起。”
“不可能。”张岩摇头，“莱卡的快门很准，而且这卷胶卷是新开封的，不可能有以前的影像。”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里面记着每次拍摄的参数，“你看，昨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光圈5.6，快门1/125，拍的是宋先生的纱布车，参数和这张南京的完全不一样。”
林小满拿着片烤红薯，小口小口地啃着，突然指着底片角落：“张哥，你看这里，好像有个人影。”
众人凑过去看，果然在鼓楼的阴影里，有个模糊的人影举着相机，姿势和张岩平时拍照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程锦年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荒谬却又无法忽视的念头钻进脑海：“难道……是未来的你？”
“未来的我？”张岩愣住了，随即觉得好笑，“怎么可能，我现在好好的在这儿……”
“祖父的日记里提到过时间褶皱。”程锦年打断他，声音有些发紧，“说在某些特殊时刻，过去、现在、未来会短暂重叠，就像布料起了褶子，不同层面的图案会叠在一起。”他指着那些底片，“或许你在拍照时，刚好遇上了时间褶皱，拍到了未来的画面。”
白薇把姜汤碗往张岩面前推了推：“不管是怎么拍的，这些画面都是真的，对不对？”她的手指在碗沿画着圈，“就像西行仓库的战斗，我们拍下来之前，它就己经在发生了。”
程锦年拿起那张印有日期的底片，对着晨光看。光线透过胶片，把钟楼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座倾斜的墓碑。“12月13日，”他低声重复着这个日期，“我们还有五十天，从上海到南京，再想办法传递消息，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宋世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着件厚棉袍，脸色比昨天更差，眼下有很重的青黑，“日军的兵力部署己经定了，南京的防御工事也快被打垮了，就凭我们几个，怎么阻止？”
他走到石桌前，拿起那张布满尸体的底片，手指在画面上轻轻，像在抚摸那些冰冷的躯体。“我昨晚去了趟德国领事馆，”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拉贝先生说，他们己经收到消息，日军高层确实有‘不留活口’的命令。”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砂轮转动的声音还在继续，“沙沙，沙沙”，像谁在低声哭泣。
“就算阻止不了，也得记下来。”张岩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把那些底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盒里，又在外面裹了层油布，“我爷爷是历史老师，他总说，忘记历史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我们拍下来，告诉后人这里发生过什么，就不算白来。”
程锦年想起祖父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群举着相机的年轻人，背景是重建后的南京鼓楼，照片背面写着：“1946年，我们回来了。”他突然觉得，那些年轻人里，或许就有他们的影子。
“我去准备马车。”宋世襄转身往外走，脚步比来时稳了些，“争取今天就出发，走水路，能快些。”
老周停下砂轮，把磨好的镜头往相机上装，金属部件咬合的“咔哒”声像把钥匙，打开了什么东西。“我把闪光灯改了改，”他拍了拍相机，“要是遇到危险，能晃他们一下。”
白薇把最后一碗姜汤喝完，碗底的姜片拼出个奇怪的形状，像只展翅的鸟。她想起自己的演出服，赶紧跑回仓库去取——领口的青鸟刺绣，得让它在南京也能飞起来。
程锦年把铁盒放进帆布包最底层，上面压着素描本，本里夹着那张母亲护婴图。他突然觉得这帆布包沉得像座山，里面装的不只是照片、画笔，还有沉甸甸的历史，和不能被辜负的未来。
晨光穿过仓库的气窗，在地上投下道长长的光带，像条通往远方的路。程锦年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甚至可能看不到终点，但只要他们往前走，只要这些底片还在，希望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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