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他们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看着远处的火把在山道上移动，像条发光的蜈蚣。程锦年数了数，至少有二十个，火把的间隙还能看到刺刀的反光。
“是伪军，”程锦年压低声音，“松本让他们打头阵，自己在后面督阵。”
张岩靠在岩石上，呼吸有些急促，他指着火把移动的方向：“他们走得很急，像是知道我们在黑风口。”
林小满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父亲写生本上的备注：“黑风口岩石多，易守难攻，可避风雨。”难道松本连这个都知道？
“别慌。”白薇握紧了林小满的手，指尖冰凉，“老周在前面设了陷阱，他们不敢追得太近。”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器械滚落的哐当声。程锦年笑了笑：“着了，老周的‘石雷’炸了。”那是用石头掏空，里面塞满炸药和碎石做的简易陷阱，威力不大，却能拖延时间。
火把停了下来，隐约传来争吵声，夹杂着几句日语的呵斥。林小满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听懂了，那是在骂伪军“废物”，让他们继续追击。
“我们得赶紧走，”程锦年拉起张岩，“石雷只能挡一时。”
他们沿着岩石后的小路往下走，这条路比上来时更陡，碎石踩上去“哗啦啦”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突然出现几道手电筒的光柱，晃得人睁不开眼。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是伪军的先头部队！
程锦年赶紧把张岩护在身后，老周握紧了手里的扳手，白薇下意识地把林小满往身后拉。“我们是逃难的，”程锦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老实，“想往句容去投奔亲戚。”
“逃难的？”另一个声音冷笑，“我看是反日分子吧？搜！”
两个伪军拿着枪走过来，枪管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们粗暴地翻着程锦年的背包，把地图、相机、绷带都倒在地上，当看到莱卡相机时，眼睛突然亮了：“这是什么？洋玩意儿！”
“就是个破相机，不值钱。”老周试图抢回来，却被枪托狠狠砸在胸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少废话！”为首的伪军举起枪，指着程锦年的脑袋，“跟我们走一趟，到了王队长那里，看你还嘴硬！”
就在这时，林小满突然往前迈了一步，用流利的日语呵斥道：“八嘎！他们是良民，耽误了太君的大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伪军。两个伪军显然没料到这个土丫头会说日语，而且语气如此严厉，吓得手里的枪都抖了抖。“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林小满挺首脊背，努力模仿着日军军官的语气，“松本太君的队伍就在后面，你要是误了他的事，有你好果子吃！”她故意把“松本”两个字说得很重，眼角的余光瞥见伪军的脸色瞬间白了。
“是……是我们有眼无珠。”为首的伪军赶紧收起枪，讪讪地把东西往背包里塞，“误会，都是误会，你们赶紧走，别让太君看见。”
程锦年趁机拉起张岩，老周捂着胸口跟在后面，白薇拽着林小满，几人快步消失在夜色里。走出老远，还能听见身后伪军互相埋怨的声音。
“你……你啥时候会说日语的？”老周喘着气，一脸震惊。
林小满的腿还在抖，刚才全是硬撑的。“我爹教的，”她声音还有些发颤，“他说多学门语言总是好的，没想到……”
程锦年回头看了看她，眼神复杂：“刚才太冒险了，要是被识破……”
“可我们安全了，不是吗？”林小满抬起头，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我爹说，有时候胆子要比敌人的枪还硬。”
那天半夜，他们在一个废弃的山神庙落脚。老周生着火，白薇给张岩换药，程锦年靠着柱子打盹。林小满坐在火堆旁，从背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珍藏的乐谱——有父亲手写的《圣母颂》，有学校合唱的《送别》，还有她自己偷偷写的不成调的曲子。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指尖拂过父亲娟秀的字迹，烽火丹青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烽火丹青最新章节随便看！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这些乐谱曾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在废墟里唯一的慰藉，可今晚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该放下了。
就像父亲放下钢琴去保护学生，就像张岩放下安全去保护底片，她也该放下乐谱，拿起相机——不是忘记，而是换一种方式记住。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把乐谱一张张扔进火堆。火苗“腾”地窜起来，舔舐着泛黄的纸页，将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吞进腹中。《圣母颂》的旋律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父亲坐在钢琴前的背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指尖落在琴键上的力度，和她此刻按下快门的力道渐渐重合。
第一页是她十岁时的涂鸦，用红铅笔在五线谱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父亲在旁边写了行小字：“小满的第一个音符，像颗甜葡萄。”纸页卷曲、焦黑，笑脸的轮廓却在火光中固执地亮了一瞬，才终于化为灰烬。
“你这是干啥？”老周被火光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林小满正把最后几张乐谱扔进火里，急得差点跳起来，“那不是你爹的宝贝吗？”
林小满没回头，只是看着火苗把《送别》的谱子卷成蝴蝶状，翅膀扇了扇，便彻底融入了火焰。“我爹说，乐谱是用来唱的，不是用来藏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烟火气的沙哑，“现在没地方唱了，就让它们变成光，照着我们走夜路。”
白薇走过来，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溅在她鞋上。“烧了也好，”她轻声说，“记在心里的，比写在纸上的更牢。”她想起自己的演出服，领口的青鸟刺绣磨得快看不见了，可每次抬手时，总觉得那鸟儿还在飞。
张岩靠在神像底座上，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却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他看见林小满从火堆里捡起块没烧透的纸片，上面留着父亲写的三个钢笔字——“活下去”，墨迹被火烤得发焦，笔画却依旧挺拔，像三根撑天的柱子。
“这个留着。”林小满把纸片小心翼翼地抚平，夹进张岩送她的摄影笔记里。笔记本的第一页，是张岩用炭笔写的“光影即生命”，此刻和“活下去”叠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呼应。
程锦年始终没说话，只是往火堆里添了块粗布，让火苗烧得更稳些。他看着林小满把摄影笔记塞进怀里，看着她拿起那台柯达布朗尼相机，对着跳动的火焰轻轻按下快门——“咔哒”一声，像个句号，也像个逗号。
天亮时，山神庙的地上只剩堆灰白色的灰烬。林小满用树枝在灰烬里画了个小小的相机，镜头对着东方，那里正泛起鱼肚白。“走吧。”她背起背包，里面装着相机、半块青鸟木牌，还有那页写着“活下去”的纸片，“去南京。”
程锦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在青浦废墟里，那个抱着相机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不过短短几日，她眼里的恐惧己经被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取代，像被火烧过的钢，褪去了韧，多了份脆生生的锐。
路过溪边时，林小满蹲下来洗了把脸，水里的倒影沾着灰，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掏出相机，对着初升的太阳拍了一张——阳光穿过镜头，在底片上烙下圈温暖的光晕，像给未来的自己，留了个明亮的记号。
“你看，”她举着相机对张岩笑，小虎牙在晨光里闪着光，“比乐谱亮多了。”
张岩点点头，胸口的疼痛似乎都轻了些。他知道，有些告别不是遗忘，是把怀念酿成了勇气。就像这相机里的底片，总要经过显影液的浸泡、红光的洗礼，才能显出最清晰的模样。
队伍重新上路时，林小满走得比谁都快。风掀起她的蓝布褂子，露出里面藏着的相机，机身在阳光下泛着哑光，像块沉默的石头，却比任何音符都更有力量。
远处的山道上，松本的队伍还在搜寻，刺刀的反光在树林里一闪一闪。林小满回头望了一眼，突然举起相机，对着那片晃动的光斑按下快门。
“拍他们干什么？”白薇有些不解。
“记下来。”林小满的声音很坚定，“记着他们追得多急，记着我们走得多快，等将来，让他们知道，就算烧了乐谱，我们还有镜头，还有脚，还有……走下去的念想。”
相机里的胶卷轻轻转动，像在为这段被火焰淬炼过的旅程，悄悄计数。林小满摸了摸怀里的摄影笔记，纸片上的“活下去”硌着胸口，像颗滚烫的星，照亮了通往南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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