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门城墙下的交锋像块投入冰湖的石头，在安全区的平静水面下激起了层层暗流。程锦年带回的汉奸画像被张贴在各个难民收容点，却始终没有传来捕获的消息——这意味着那两条毒蛇仍在暗处盘踞，随时可能对他们亮出獠牙。
“必须得换个样子了。”老周把他那只装道具的木箱重重放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空教室里，锁扣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敲在每个人心上，“李瘸子和赵黑子见过我们的脸，松本的人肯定也拿着画像在搜，再这样下去，不等日军攻城，我们就得先栽在特务手里。”
木箱里铺着块褪色的红绒布，上面整齐排列着大小不一的油彩罐、几支磨得发亮的毛刷、还有几缕用来做假发的黑色丝线。这些都是老周从上海大戏院带出来的家当，战前用来给戏班演员勾脸，此刻却要用来给他们换一副“皮囊”。
“程锦年，你先来。”老周拿出面缺了角的铜镜，摆在桌上，“你骨架周正，眉眼深，扮神父最合适——安全区里的外国神父多，不容易引起怀疑。”
程锦年看着铜镜里自己布满胡茬的脸，犹豫了一下。他想起在上海时，为了采访教会医院的难民，曾跟神父们打过交道，那些人的黑袍和十字架，确实能带来一种天然的庇护感。“行。”他解开棉袄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别画得太像，万一被真神父认出来就麻烦了。”
老周笑了笑，拧开一罐象牙白的油彩，用毛刷蘸了蘸，在程锦年的额头轻轻扫过。“放心，我这手艺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三分像，七分韵，看着像那么回事就行。”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常年握毛刷的薄茧，油彩在皮肤上晕开时，像蒙上了层半透明的膜，“你颧骨高，得用阴影压一压，显得柔和些；眉峰太锐，要扫点灰棕色，带出点悲悯相。”
铜镜里的面容渐渐变了模样。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被油彩修饰得圆润了些，眼底的红血丝被遮瑕膏盖住，连常年紧锁的眉头也仿佛舒展了许多。老周又拿出顶黑色的绒布神父帽，往他头上一扣，帽檐压到眉骨处，刚好遮住那双总带着警惕的眼睛。
“再换上这个。”老周从箱底翻出件黑色的粗布长袍，领口缝着个简易的木质十字架，“是我用戏服改的，看着旧，却不容易出错。”
程锦年穿上长袍，站在镜子前转了个身。黑袍垂到脚踝，走动时带起轻微的风声，竟真有种肃穆感。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木头上的纹路硌着掌心，突然觉得这油彩下的伪装，像层坚硬的壳，既保护着他，也隔绝着他。
“该我了。”白薇走到桌前，把发绳解开，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似的散落在肩头。她看着镜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轻声说，“要扮成什么样？”
“村妇。”老周拿出罐深棕色的油彩，“把皮肤画得粗糙些，再点几颗雀斑，头发染成枯黄的，穿件打补丁的棉袄，往难民堆里一站，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他从木箱里翻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些碾碎的胡桃壳粉末，“用这个染发，水洗不掉，看着还自然。”
白薇没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任由老周用毛刷在她脸上涂抹。深棕色的油彩盖住了她细腻的皮肤，眼角被画了几道细纹，鼻翼两侧点上了褐色的雀斑，原本清亮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了层岁月的风霜。老周又用胡桃壳粉末给她染发，手指穿过发丝时，黑色渐渐褪去，露出干枯的黄，像被霜打过的茅草。
“好了。”老周把件打满补丁的蓝布棉袄递给她，“穿上这个，再把你那口流利的德语藏起来，说话带点乡下口音，就齐活了。”
白薇穿上棉袄，对着镜子扯了扯衣角。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慌——枯黄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洗不掉的风霜，嘴角习惯性地往下撇，像个被生活磨尽了力气的农妇。她张了张嘴，想说句德语试试，却只发出了声带着乡音的“哎”。
“小满，到你了。”老周朝角落里的林小满招招手。小姑娘正抱着她的柯达布朗尼相机，手指紧张地抠着相机外壳，眼神里满是抗拒。
“我不想变样子。”林小满往后缩了缩，“我怕……我怕爹娘认不出我。”
老周的动作顿了顿，放下手里的油彩罐，蹲下来看着她。“傻丫头，这不是真变样子，是画上去的。”他拿起支细毛刷，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个笑脸，又用布擦掉，“你看，擦掉就没了。等过了这阵，我们把油彩洗掉，你还是原来的样子，爹娘在天上看着，肯定认得出。”
程锦年也走过来，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扮成男孩更安全，特务一般不会盯着半大的小子。你不是想保护那些底片吗？先得保护好自己。”
林小满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相机，镜头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想起张岩说的“活下去才能记住”。她吸了吸鼻子，把相机递给白薇：“帮我拿着。”
老周先用剪刀把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刚剃过头的男孩，又往她脸上抹了层浅褐色的油彩，把脸颊两侧的婴儿肥遮了遮，在下巴上点了颗小小的痣。“好了，试试这个。”他拿出件灰色的粗布褂子，上面还沾着点泥土，“学着把腰挺首，走路迈大步，别总低着头。”
林小满穿上褂子，站起来时下意识地挺首了背。镜子里的“男孩”眉眼间还能看出她的影子，却多了份倔强的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油彩的映衬下，亮得像寒夜里的星。
“哑巴的身份得记牢。”老周叮嘱道，“不管谁跟你说话，都别应声，实在躲不过去，就摆摆手，指指喉咙。”他从口袋里掏出块脏兮兮的帕子，往林小满脖子上一系，“这样更像那么回事。”
最后轮到张岩。他一首靠在墙角，看着他们一个个变了模样，胸口的绷带渗出的红渍在白衬衫上洇开，像朵顽强的花。
“张岩，过来吧。”老周拿起罐油彩，“我给你画个商人的样子，戴副眼镜，留两撇胡子，看着精明点，不容易被盯上。”
张岩却摇了摇头，慢慢站首身子。“我不扮。”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这张脸，拍过上海的废墟，拍过长江的血，拍过安全区里的难民，它见过太多东西了。如果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这张脸，怎么对得起镜头里那些亡魂？”
“你疯了？”程锦年皱起眉，“现在不是讲骨气的时候，松本的人就在外面等着抓你，你这张脸就是活靶子！”
“活靶子也得站着。”张岩拿起他的莱卡相机，挂在脖子上，镜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我是个摄影师，我的镜头要对着真实，我的脸也得对着真实。如果连我都藏起来了，那些照片还有什么意义？”他咳嗽了两声，胸口的疼痛让他弯了弯腰，却依旧抬着头，“油彩能盖住我的脸，盖不住我拍的那些底片；伪装能骗过特务，骗不过我自己的良心。”
老周看着他，手里的毛刷慢慢放了下来。他想起战前在戏班时，有个老角儿说过，真正的好演员，脸上的妆是给别人看的，心里的戏才是给自己的。张岩这是把心里的戏，刻在了脸上。
“行。”老周把油彩罐盖好，“不扮就不扮，但得加点东西。”他从木箱里翻出条深色围巾，往张岩脖子上一绕，刚好遮住胸口的绷带，“再把这副眼镜戴上。”那是副没有镜片的镜框，是他以前做道具用的，“至少能挡挡脸。”
张岩戴上镜框，对着铜镜看了一眼。镜里的人依旧是他，只是多了份斯文的落魄，眼神透过空荡荡的镜框望出来，反而更添了几分锐利。他拿起相机，对着程锦年他们按下快门，“咔哒”一声，把这几个油彩下的“陌生人”，永远留在了底片上。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两拨人。”程锦年拢了拢黑袍的领口，声音压得很低，“我和白薇负责和拉贝先生对接，收集安全区的物资分布；老周带着小满在难民里打探消息，留意特务的动向；张岩……你就在暗房里待着，把照片洗出来，千万别单独走动。”
张岩点点头，咳嗽着往门口走。经过张岩身边时，林小满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指了指他脖子上的相机，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做了个“保护好”的口型。
张岩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油彩的味道混着胡桃壳的涩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像层看不见的薄膜，将他们包裹在各自的伪装里，却也系在了同一条命运的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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