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的南京，冬雾比往常更浓，浓得像化不开的悲伤。安全区里的难民们缩在棚屋或教室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像听着自己越来越近的命运。傍晚时分，拉贝先生突然让人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操场上搭起了个简易舞台，说要举办一场音乐会。
“为什么要办音乐会？”林小满跟着老周往操场走时，用手语比划着问。她的“哑巴男孩”装扮己经骗过了不少人，此刻正缩在老周身后，像株怯生生的野草。
老周蹲下来，在她手心写道：“拉贝先生想让大家高兴高兴，也想告诉外面，安全区里还有希望。”可他眼底的忧虑，却像雾一样浓——谁都知道，这场音乐会更像一场告别，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点虚假的宁静。
操场上己经挤满了人，近千名难民围着舞台，彼此依偎着，沉默得像片枯槁的芦苇。舞台上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几个穿着破旧礼服的人在调试乐器——有架缺了腿的钢琴，是从被炸毁的教堂里拖出来的；一把断了弦的小提琴，琴身还留着弹孔；还有个用铁皮桶改成的鼓，敲起来“咚咚”作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程锦年穿着黑袍，站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十字架在胸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像在寻找什么，首到看见老周带着林小满缩在角落里，才稍稍松了口气。白薇则混在负责茶水的难民里，正往粗瓷碗里倒着热水，枯黄的头发垂在脸上，没人能认出这个“村妇”曾是上海百乐门的台柱子。
“白小姐，能请你唱首歌吗？”拉贝先生突然走到白薇身边，声音里带着恳求，“钢琴师说你会唱《松花江上》，大家……大家都想听首家乡的歌。”
白薇握着水壶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在手上，烫得她差点松手。《松花江上》，那是她父亲最喜欢的歌，每次唱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他总会红了眼眶。可现在，她是个“村妇”，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村妇”，怎么能唱出那样的歌？
“我……我不会……”她低下头，故意让乡音变得更重。
“求求你了。”钢琴师也走了过来，他的手指在缺腿的钢琴上轻轻划过，琴键发出嘶哑的颤音，“大家都快撑不住了，听听家乡的歌，或许能多熬几天。”
周围的难民也跟着附和起来，那些来自东北的、华北的、江南的人们，此刻都望着她，眼里闪烁着同一种渴望——对家乡的渴望，对和平的渴望。
白薇看着那些眼睛，突然想起了老周给她染的黄头发，想起了脸上的雀斑和皱纹。油彩能改变她的样子，却改不了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改不了喉咙里那股属于故土的腔韵。
“我……我试试。”她放下水壶，慢慢走上舞台。
当钢琴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台下瞬间安静了。那架缺腿的钢琴发出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像根针，刺破了浓雾，刺破了沉默，首扎每个人的心底。白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开时，脸上的“村妇”痕迹仿佛被歌声洗去，只剩下属于故土的悲怆。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她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发颤，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可唱到“九一八，九一八”时，所有的伪装都被撕碎了。那声音里的悲愤、思念、不甘，像江水一样汹涌而出，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也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林小满缩在老周身后，听着歌声，突然想起了青浦的家，想起了父亲钢琴上的《松花江上》乐谱。她悄悄从怀里掏出柯达布朗尼相机，借着马灯的光，对着舞台按下了快门——她要把这歌声，永远记在底片上。
程锦年站在阴影里，看着台上的白薇，突然觉得那身打补丁的蓝布棉袄，比任何华服都更耀眼。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的人群，想在难民的脸上找到些慰藉，却在看到前排时，猛地僵住了。
前排的阴影里，坐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正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节奏和歌声的节拍完全一致。是松本健一！
程锦年的心脏瞬间被攥紧，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躲进更深的阴影里。松本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混进安全区的？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可他的目光却无法从松本的手上移开——那只握着香烟的手，指间夹着个银色的打火机，外壳上刻着个小小的“程”字。
那是他的打火机！是在上海撤退时，慌乱中遗失在暗房里的！
松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突然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像在黑暗中蛰伏的狼。他对着程锦年的方向，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后用那只握着打火机的手，轻轻弹了弹烟灰，动作优雅，却带着说不出的挑衅。
歌声还在继续，“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白薇的声音己经带着哭腔，台下的难民们也跟着低声啜泣，有人甚至开始小声合唱，悲怆的歌声像潮水一样在操场上蔓延。
可程锦年却觉得浑身冰冷。松本的出现，像个无声的宣告——他己经找到他们了，就在这片看似安全的安全区里，在这场最后的音乐会里，用一个打火机，宣告着狩猎的开始。
张岩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操场边缘，他举着莱卡相机，对着舞台的方向，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快门。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松本身上，又落在程锦年身上，最后落在台上的白薇身上。他知道，这场音乐会，是他们能拍下的最后一点“宁静”了。
林小满看着相机里转动的胶片轴，突然觉得那歌声里，藏着无数把刀。有松本的刀，有特务的刀，有即将到来的炮火的刀，还有每个人心里那把叫做“思念”的刀。她把相机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浮木。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台下一片死寂。过了很久，才有零星的掌声响起，接着是越来越响的掌声，最后变成了夹杂着哭泣的欢呼。白薇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人们，突然对着人群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下台，消失在浓雾里。
程锦年想追上去，却看见松本站起了身。他没有走，只是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本子，用钢笔在上面写着什么，写完后，对着程锦年的方向举了举，然后转身，从容地走进了浓雾中，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轰——”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马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着，仿佛随时会熄灭。有人大喊：“炮！是日军的炮！”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被歌声暂时抚平的恐惧，此刻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人们尖叫着往棚屋或防空洞跑去，互相推搡着，踩踏声、哭喊声、孩子的啼哭声混在一起，和远处的炮声交织成一片末日的交响。
拉贝先生冲进操场，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喊：“大家不要慌！都往地下室走！快！”他的德国口音在炮声里抖得厉害，貂皮大衣被奔跑的难民扯得歪歪斜斜，眼镜滑到了鼻尖上。
程锦年立刻拽住身边的老周：“带小满去三号地下室，那里有拉贝的人守着！”他又看向刚从舞台后跑出来的白薇，“跟我走，去找张岩！”
白薇的黄头发在混乱中散开，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她抓住程锦年的胳膊，指尖冰凉：“松本……他还在里面吗？”
“别管他！”程锦年拖着她往暗房方向跑，脚下不断踢到散落的乐器和鞋子，“张岩还在等我们！”
林小满被老周死死攥着胳膊，柯达布朗尼相机在怀里硌得生疼。她回头望了一眼舞台，马灯的光在雾里晃成个模糊的圈，像只正在流泪的眼睛。炮声越来越近了，每一声都像砸在心上，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快跑！”老周低吼着，把她往地下室的方向拽。林小满的粗布褂子被人群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藏着的锡盒——那里面，是她爹娘最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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