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1日的南京，天空是铅灰色的，像块浸透了悲伤的破布。日军的炮火己经逼近城垣，每半小时就有炮弹呼啸着掠过安全区上空，砸在远处的街巷里，震得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窗玻璃嗡嗡作响，像濒死者的呜咽。
难民们蜷缩在教室、走廊或临时搭起的棚屋里，眼神空洞得像深冬的枯井。有人在默默祈祷，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则麻木地啃着干硬的窝头，仿佛下一秒炮弹落下，也不过是把这口窝头咽进另一个世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程锦年把最后一张《保卫卢沟桥》的剧本塞进怀里，黑袍上的十字架在炮火的震动中轻轻摇晃，“再不想办法给他们点念想，不等日军打进来，人就先垮了。”
他站在红楼的走廊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三天前那场最后的音乐会，像根火柴，短暂照亮了人们眼里的光，却很快被更浓的绝望吞没。现在，他们需要的不是歌声，是能攥在手里的勇气，是能喊出口的愤怒。
“《保卫卢沟桥》？”张岩靠在墙角，咳嗽声比炮火还密集，胸口的绷带又洇出了红，“这戏我在上海看过，学生演的，挺能鼓舞人。”他手里的莱卡相机镜头蒙着层灰，却依旧对准窗外，像只警惕的眼睛。
“我们没学生，没道具，连块像样的幕布都没有。”白薇把染黄的头发往粗布头巾里塞了塞，脸上的雀斑油彩被汗水冲得发花，“而且……现在还有人有心思看戏吗？”
“就是因为没人有心思，才要演。”老周从道具箱里翻出件破旧的学生制服，上面还留着弹孔，是他从被炸塌的学校里捡来的，“戏是假的，但骨头是真的。卢沟桥的兵能拿着大刀砍坦克，我们就不能在台上喊两嗓子？”
林小满蹲在地上，手指紧张地抠着留声机的喇叭。这台老式留声机是从废弃的舞厅里拖出来的，唱针己经磨得快平了，摇把也摇不太动，但它是唯一能发出“枪炮声”的东西。“我……我怕弄砸了。”她用手语比划着，眼神里满是不安——自从伪装成哑巴男孩，她己经很久没说过话，连手语都带着生涩。
“别怕。”白薇蹲下来，帮她擦了擦留声机上的灰，“你就想着，这是在给爹娘演的，他们肯定会夸你做得好。”
演出的舞台就搭在操场中央，用几块木板拼在一起，上面铺着红十字会的旧旗帜，红得像凝固的血。没有幕布，没有灯光，只有头顶那片铅灰色的天，和远处不断闪过的炮火亮光，充当着最悲壮的背景。
程锦年穿着神父的黑袍，站在舞台侧面，手里攥着剧本，指尖被纸张边缘硌得发白。他看着难民们慢慢从棚屋里走出来，像一群被寒风驱赶的羊，犹豫地围在舞台周围，眼神里的麻木中，藏着一丝微弱的好奇。
“都过来吧！”老周穿着件打满补丁的戏服，站在舞台中央，用他那唱戏的嗓子喊道，“今天给大伙演段《保卫卢沟桥》，看看咱中国的爷们儿是怎么跟小鬼子干的！”
人群里没什么反应，只有几个孩子好奇地往前凑了凑，被母亲一把拉了回去。炮弹又在远处炸开，震得舞台都晃了晃，有人吓得尖叫着往回跑，却被同伴拉住了——反正到处都是炮弹，躲在哪儿都一样。
“开始吧。”程锦年对后台的白薇点了点头。
白薇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那件破旧的学生制服。没有化妆，没有头饰，只有脸上那几道被油彩画出来的“皱纹”，此刻却被她眼里的光冲淡了。她走到舞台中央，当第一句台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时，连她自己都愣住了——那声音不再是“村妇”的沙哑，而是带着学生特有的清亮，像穿过硝烟的一缕阳光。
“爹，娘，我要去卢沟桥！”她对着空旷的天空喊道，仿佛真的在跟远方的亲人告别，“那里的士兵需要人帮忙，我会包扎伤口，会给他们送水，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人群里有了点动静。一个穿破军装的士兵往前挪了挪，眼睛死死盯着白薇，像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林小满坐在后台的木箱上，紧张地摇着留声机。“吱呀——”一声，留声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接着是模糊的枪炮声，虽然失真，却带着股子狠劲，和远处真实的炮声渐渐合在了一起。
张岩举着莱卡相机，蹲在人群边缘，手指不断按下快门。他拍白薇在舞台上挺首的背影，拍难民们渐渐抬起的头，拍那个士兵攥紧拳头的手，拍孩子们眼里重新燃起的光。每一张照片，都像一颗钉子，要把这一刻钉在历史的墙上。
程锦年的目光扫过人群，突然停在几个站在角落的男人身上。他们穿着和难民一样的破棉袄，却站得笔首，不像其他人那样瑟缩。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悲伤，也不愤怒，只是冷冷地看着舞台，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其中一个男人的棉袄领口开了道缝，露出里面的皮肤，一道青黑色的蛇形刺青若隐若现，像条蛰伏的毒蛇。
程锦年的心脏猛地一缩——是他！渡江时船上那个可疑的乘客！他怎么也混进了安全区？还找到了这里！
“小鬼子的坦克上来了！”老周扮演的士兵在舞台上大喊，手里举着根木棍当步枪，“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呐喊，有人甚至跟着举起了拳头。真实的炮声越来越近，留声机里的枪炮声也越来越响，两者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是戏，哪是现实。
白薇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台下那些渐渐沸腾的脸，突然觉得身上的旧制服有了重量。她想起了青浦教会学校里那些参军的学生，想起了父亲被炸毁的钢琴，想起了长江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渡。
“我们是中国人！”她举起拳头，对着天空喊道，声音在炮声中回荡，“宁死不屈！”
“宁死不屈！”台下的难民们跟着喊道，声音越来越响，像股正在觉醒的洪流。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了操场附近的巷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气浪掀翻了舞台边缘的木板，尘土和碎石像雨点一样落下来。舞台剧烈地摇晃着，白薇踉跄了一下，却死死站稳了脚跟。
没有人离场。
难民们非但没跑，反而往前凑得更近了，眼里的麻木被愤怒取代，恐惧被决心淹没。那个穿破军装的士兵突然举起断了半截的步枪，对着天空高喊：“打倒小日本！”
“打倒小日本！”几百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盖过了炮声，盖过了留声机的噪音，像声惊雷，在安全区的上空炸响。
程锦年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眼角发烫。他看向角落里那几个男人，他们脸上的冷漠终于被打破，露出了惊慌和警惕。那个有蛇形刺青的男人，悄悄往后退了退，手伸进了棉袄里，像是在摸什么东西。
程锦年握紧了藏在黑袍里的短刀。他知道，这场演出不仅点燃了难民的勇气，也惊动了暗处的毒蛇。最后的舞台，从来都不只在操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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