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的冲击波还未完全散去，操场上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与舞台上红十字旗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白薇站在摇晃的舞台中央，额前的碎发被气浪掀得凌乱，脸上溅了几点尘土，却像镶了层金，眼神亮得惊人。
“他们炸不倒我们的桥！”她捡起地上一根断裂的木棍，当作步枪扛在肩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卢沟桥是石头做的，我们的骨头也是石头做的！”
留声机里的枪炮声还在继续，“哒哒哒”的机枪声混着远处真实的炮响，像支杂乱却悲壮的交响曲。林小满蹲在后台，摇留声机的手被震得发麻，虎口隐隐作痛，却不敢停下——她能感觉到，舞台上的白薇，人群里的难民，都在跟着这声音呼吸，跟着这节奏心跳。
张岩的镜头对准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刚才炮弹落下时，她死死把孩子护在怀里，此刻却抬起头，跟着白薇的台词轻轻念叨：“宁死不屈……”孩子从她怀里探出头，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角，眼里没有了恐惧，只有好奇。
老周扮演的士兵“牺牲”了，他捂着胸口倒在舞台上，嘴里“呕”出一口用红墨水和糖浆调成的“血”。这在平时看来拙劣的道具，此刻却没人觉得可笑。一个穿补丁棉袄的老汉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他的儿子，就是在卢沟桥战役中牺牲的。
“娘，我可能回不去了。”白薇走到舞台边缘，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仿佛在跟远方的亲人告别，“但您要告诉村里人，别让鬼子踏过咱的地，别让他们碰咱的井，别让他们……糟蹋咱的姑娘！”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人群里的女人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有人用手捂着脸，有人死死咬着嘴唇，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程锦年看到那个有蛇形刺青的男人，正用一种阴冷的目光扫视着哭泣的女人，手指在棉袄口袋里动了动，像是在记录什么。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悄悄往舞台侧面挪了挪，挡在了那男人和白薇之间——他不能让白薇出事，不能让这场刚刚点燃勇气的演出，被毒蛇的獠牙撕碎。
“砰！”又一颗炮弹落下，这次更近了，就在学院的围墙外。操场边缘的棚屋被气浪掀翻了顶，惊起一片尖叫。舞台再次剧烈摇晃，几块木板从边缘滑落，露出下面的泥土。
白薇晃了晃，却没有倒下。她站在舞台中央，迎着扑面而来的尘土和硝烟，高声念出了剧本里最激昂的台词：“我们的血，会变成种子，埋在土里，来年长出的，还是中国人！”
“中国人！中国人！”人群里的呐喊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响，更齐，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那个穿破军装的士兵，突然拄着断枪站了起来，对着舞台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程锦年的目光再次扫过角落，那几个男人己经不见了。他心里一紧，知道他们不是走了，是躲进了暗处，像狼群一样，在等待下手的时机。
演出还在继续。白薇扮演的女学生，带着剩下的“村民”，用石块、木棍、锄头当作武器，在舞台上和“日军”（老周和几个志愿者扮演）搏斗。没有像样的招式，没有精致的道具，只有最原始的冲撞和呐喊，却比任何精心编排的武打都更震撼人心。
林小满看着舞台上的白薇，突然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会唱苏州评弹的温婉女子，而是变成了青浦教会学校里那些参军的学姐，变成了西行仓库里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她悄悄举起藏在怀里的柯达布朗尼相机，对着舞台按下了快门——她要把这一刻的白薇，永远记在底片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白薇举起一块石头，对着天空高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几百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散了硝烟，冲散了恐惧，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回荡。
就在这时，留声机突然“咔哒”一声停了。林小满慌乱地摇着摇把，却怎么也启动不了，唱针卡在唱片的纹路里，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舞台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白薇举着石头，愣在原地。人群里的呐喊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的炮声，和留声机的杂音，显得格外突兀。
“别停！”程锦年突然喊道，他从舞台侧面走出来，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没有留声机，我们自己喊！”他举起拳头，对着天空高喊：“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白薇立刻接了上去，声音清亮。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张岩放下相机，也跟着喊道，咳嗽声混在呐喊里，却格外有力。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老周从地上爬起来，抹掉脸上的“血”，声音嘶哑却坚定。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林小满也忘了自己“哑巴”的身份，跟着喊了出来，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股倔强。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难民、士兵、安全区的工作人员，甚至几个外国志愿者，都跟着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没有伴奏，没有指挥，却唱得整齐，唱得悲壮，唱得让人心头发烫。
炮弹还在远处爆炸，硝烟还在空气中弥漫，死亡的阴影还笼罩着整座城市。但在这一刻，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操场上，在这个用木板和旧旗帜搭成的舞台周围，恐惧被勇气驱散，绝望被希望取代。
程锦年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明白了这场演出的意义。他们演的不是戏，是正在发生的现实；他们喊的不是台词，是每个中国人心里的声音。舞台上的真实，比任何剧本都更震撼，比任何枪炮都更有力量。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没有人鼓掌，只有沉默。但这种沉默，不再是麻木和恐惧，而是积蓄力量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酝酿。
白薇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台下那些重新燃起光芒的眼睛，突然笑了。她知道，这场演出，是他们能给这座城市的，最后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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