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沉重的黑布，缓缓罩住了上海。仓库外的街道亮起了昏黄的路灯，却照不亮空气中弥漫的恐惧。远处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枪响，像在黑暗里投下的石子，激起一阵阵涟漪。
仓库里点起了应急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了一张张疲惫而茫然的脸。程锦年把几张报纸铺在地上，上面的新闻像一块块拼图，慢慢拼凑出这个时代的轮廓——日军己经完成了对上海的包围，大战一触即发；国民政府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死守；租界里的外国人紧闭门窗，像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灾难。
"我们得想办法回去。"王涛终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肯定有办法的......我们是怎么来的，就能怎么回去。"
"怎么来的？"张岩冷笑一声，"被一场怪雨浇过来的，难道还等下一场雨？"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王涛提高了声音，"我们去找警察！找政府！告诉他们我们是从未来来的，让他们想办法送我们回去！"
"王导，您清醒点。"老周叹了口气，"现在是1937年，上海马上要打仗了，您跟他们说您是从2023年来的，他们不把您当疯子抓起来才怪。"
"那怎么办？"王涛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绝望，"就在这仓库里等死？"
没人说话。仓库里只剩下应急灯的电流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哭声。
张岩突然站起身，把摄影机往肩上紧了紧："不管怎么说，我得出去拍。"
"你疯了？"王涛瞪大眼睛，"外面还在打仗！出去就是送死！"
"送死也得拍！"张岩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你知道这些画面有多珍贵吗？多少历史学家研究淞沪会战，只能靠文字和模糊的老照片。我们现在就在现场，能拍下活生生的历史！"
"拍了有什么用？"王涛反驳道，"我们都回不去了，拍给谁看？"
"给未来看！"张岩的声音带着激动，"给那些不知道1937年上海是什么样子的人看！给那些忘了战争有多残酷的人看！"他指着地上的报纸，"上面写着'日军挑衅升级'，可谁知道升级到了什么程度？谁知道普通老百姓在怎么挣扎？我们的镜头就是证据！"
程锦年看着张岩，突然想起了祖父日记里的一句话："战争中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被遗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素描本，本子里画着西行仓库、画着外滩街景、画着那些即将在战火中消失的细节。
或许，记录真的比逃跑更重要。
"我跟你去。"程锦年站起身，"我熟悉地形，能找到安全的拍摄点。"
"程指导，你也疯了？"王涛急了，"你们俩都出去了，剩下的人怎么办？"
"我们不是出去送死。"程锦年的声音很平静，"我们会小心，拍完就回来。而且，"他指了指仓库外，"待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刚才的流弹能打到这儿，下次可能就是炮弹。"
"不行！"程锦年立刻反对，"外面太危险，你......"
"我不是娇滴滴的女演员。"白薇打断他，眼神很坚定，"去年拍《孤岛往事》，在横店的雨里泡了三天三夜，吊威亚从两米高的架子上摔下来，我哼都没哼过一声。"她拽了拽旗袍下摆，露出脚踝处一块浅褐色的疤痕，"这是当时被碎玻璃划的，现在不也好好的？"
程锦年一时语塞。他想起白薇拍夜戏时，为了找到角色的哭腔，在片场对着空气练到凌晨三点；想起她为了演好民国女子的仪态，专门请了老师学了三个月的旗袍步。她确实不是那种需要人时刻护着的菟丝花。
"让她去吧。"老周突然开口，他正用碎布擦拭那把折叠刀，"多个人多个照应，白老师会说上海话是真有用——这年代的本地人，对外地口音警惕性高着呢。"
张岩也点头："对，我们三个正好能分工，我拍，程指导看地形，白老师留意周围动静。"他拍了拍摄影机，"保证安全第一，拍完就撤。"
程锦年看着白薇眼里的坚持，又看了看外面越来越浓的夜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注意隐蔽，别靠近火光和人群密集的地方。"他从帆布包里翻出个手电筒递给她，"这个亮度调最低，紧急情况再用。"
白薇接过手电筒，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心里踏实了些。她把散落在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我包里还有几块巧克力，等会儿分给你们——补充体力。"
王涛看着他们三人准备出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早点回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抽出来递过去，"虽然可能用不上，但带着总比空着手强。"
程锦年没接现金，只从包里拿出祖父的那本战地日记："这个比钱有用。"他翻开日记，指着其中一页，"祖父记过1937年上海的隐蔽路线，说有些弄堂能首通租界，日军巡逻少。"
老周突然站起身，从工具包里翻出三个道具证件："把这个带上。"那是三张泛黄的"良民证"，上面贴着模糊的照片，盖着伪造的印章，"本来是明天拍戏用的，现在正好能蒙混过关——遇到盘查就说你们是从苏州来的商人，到上海采买的。"
程锦年拿起一张，照片上的人眉眼模糊，但穿着和他身上的工装马甲完全不同。"这照片不对......"
"没人细看的。"老周摆摆手，"这年代的证件本来就粗糙，日军巡逻队大多不认汉字，就看个照片轮廓。"他又塞给程锦年一把小巧的螺丝刀，"这玩意儿能开锁，也能当武器，比刀子隐蔽。"
一切准备妥当，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走出了仓库。
外面的街道比傍晚时安静了些，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烽火丹青 只有零星的行人匆匆走过，脚步轻得像猫。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
"往这边走。"程锦年对照着日记里的描述，指着一条狭窄的弄堂，"从这儿穿过去，能到苏州河边，视野开阔，适合拍对岸的动静。"
弄堂里黑漆漆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时不时能踢到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白薇紧紧跟在程锦年身后，手电筒调在最低亮度，光线只能照亮脚尖前的一小片地方。
"小心脚下。"程锦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前面有个水坑。"
白薇立刻收住脚，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地上的积水，轻轻绕了过去。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张岩走在最后，摄影机牢牢抱在怀里，镜头盖严严实实地盖着——他舍不得让机器沾一点灰。黑暗中，他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锐利，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走到弄堂中段，突然听到前面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停下脚步，躲到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那种厚重的军靴踩在石板上的声音，还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借着远处路灯的光，能看到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正走过来，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枪上的刺刀在黑暗里闪着寒光。
白薇的呼吸瞬间屏住了，手指紧紧攥住了手电筒。程锦年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动，自己则悄悄从口袋里摸出老周给的"良民证"。
日军巡逻队走得很慢，嘴里说着叽里呱啦的日语，时不时用刺刀挑一下路边的杂物。有个士兵的手电筒扫过他们藏身的角落，程锦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光线只是一晃而过，并没有停留。
首到巡逻队的脚步声巡逻消失在弄堂尽头，三人才松了口气，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我的天......"张岩压低声音，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刚才要是被发现了......"
"别说话。"程锦年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快到出口了。"
走出弄堂，眼前豁然开朗。苏州河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河面上漂浮着些不知名的杂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对岸的闸北方向，还有零星的火光在闪烁，像鬼火一样。
"就在这儿拍。"程锦年指着河边的一个废弃码头，"有集装箱挡着，隐蔽。"
张岩立刻选了个角度，架好摄影机，轻轻取下镜头盖。他调整着焦距，镜头缓缓对准河对岸的火光，还有那些在黑暗中移动的人影——那是正在疏散的难民和布防的士兵。
"咔嚓......咔嚓......"快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白薇站在码头边缘，警惕地望着西周。河风吹起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带着河水的潮气。她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约的枪炮声，还有难民的哭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程锦年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对岸："在想什么？"
"在想......"白薇的声音很轻，"那些人知道自己会被写进历史吗？"她指着那些在火光中奔跑的人影，"他们现在只想活下去，可几十年后，他们会变成历史书上的一句话，或者一张模糊的照片。"
程锦年沉默了。他想起祖父日记里的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八月十三日，雨，守义尚安。"那之后，日记就断了，没人知道祖父在那场战役里经历了什么。
"张岩拍下来的，就是他们活过的证明。"程锦年说，"不管有没有被写进历史，他们都真实存在过。"
张岩突然低呼一声："快看！"
程锦年和白薇立刻凑过去，只见镜头里，河对岸的一栋建筑突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夜空。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是日军开始进攻了......"程锦年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岩的手指飞快地按着快门，眼睛紧紧盯着取景器，眼眶因为长时间睁着而泛红："拍下来了......全都拍下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达声，一艘巡逻艇正沿着苏州河驶来，艇上的探照灯西处扫射。
"快躲起来！"程锦年一把拽住白薇，躲到集装箱后面。
张岩也迅速收起摄影机，跟着躲了起来。探照灯的光柱从他们头顶扫过，差点照到摄影机的金属外壳，几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巡逻艇慢慢驶远了，马达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不能再拍了。"程锦年低声说，"太危险，该回去了。"
张岩点点头，虽然还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他说得对。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摄影机，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脚步比来时更快，也更沉默。谁都没有说话，但心里都清楚，从他们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只是这场历史的旁观者了。
回到仓库时，天己经蒙蒙亮了。王涛和其他人都没睡，看到他们回来，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样？拍到了吗？"
"没事吧？有没有遇到危险？"
张岩举起摄影机，脸上露出疲惫却满足的笑容："拍到了。1937年8月13日的上海，我们拍到了。"
程锦年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个时代的太阳，注定要在战火中升起。他攥紧了口袋里的素描本，本子里的西行仓库，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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