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惨叫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从地下室入口的缝隙里钻进来，一下下剐着每个人的神经。那声音起初还带着挣扎的气力，喊着几句不成调的戏文——是《挑滑车》里的“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到后来就只剩破碎的呜咽，混着日军的狂笑和皮靴碾过雪地的咯吱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林小满的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棉絮，刚要喊出“周叔”，就被程锦年死死捂住了嘴。他的掌心带着冷汗，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下颌，黑袍的布料蹭着她的脸颊，带着股尘土和硝烟的味道。
“不准出声。”程锦年的声音压在齿缝里，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想让老周白死？”
林小满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顺着程锦年的指缝往外淌，滚烫的泪珠落在他手背上。她能感觉到程锦年的指尖在抖，不是害怕，是憋着股狠劲——那股既想冲出去拼命，又得强迫自己冷静的狠劲。
白薇背过身，死死咬着嘴唇，指节抠进潮湿的墙壁，抠下几块碎砖。她不敢听，却又控制不住地竖起耳朵，老周的惨叫声每持续一秒，她的心脏就像被日军的皮靴碾过一次。首到那声惨叫戛然而止，被一阵更放肆的狂笑取代，她才猛地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他……他没了？”白薇的声音发飘，像片被风吹动的碎纸。
程锦年松开捂在林小满嘴上的手，指腹沾着她的眼泪和鼻涕，黏糊糊的。他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短刀，用袖口反复擦拭着刀刃，仿佛这样就能擦掉耳边的惨叫声。“他们还在上面。”他盯着入口的方向，声音冷得像冰，“至少得等他们离开。”
地下室里只剩下张岩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林小满压抑的抽泣。油灯的火苗缩成一团，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那些在外面被杀害的冤魂。
白薇沿着墙壁慢慢蹲下，指尖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摸了摸，是个熟悉的木箱——是老周那个装戏服和油彩的道具箱，锁扣己经被震开了，箱盖歪歪斜斜地敞着。
“你们看这个。”白薇把箱子拖到油灯下，借着微弱的光往里翻。油彩罐滚了一地，几支狼毫笔断了尖，最底下垫着块红绒布，掀开绒布，一套完整的京剧脸谱露了出来。
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一张张脸谱用油彩勾勒得栩栩如生，眉眼间的杀气和忠义仿佛要从纸板上溢出来。最上面那张是诸葛亮的“老生脸”，额头画着太极图，眼角的皱纹用墨线描得格外传神。
“周叔……他早就准备好了。”林小满拿起诸葛亮的脸谱，指尖抚过冰凉的纸板，突然想起老周给她画“哑巴男孩”妆时说的话，“戏服能遮身，脸谱能遮心，但遮不住骨头里的气。”
程锦年拿起那张张飞脸谱，粗糙的纸板边缘割得他手心发疼。“他知道我们迟早要用这些。”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安全区里的伪装被识破后，这些京剧脸谱反而更能混过日军的眼睛——他们认不出这些花脸后面是谁。”
白薇翻到箱底，发现还有几件叠得整齐的戏服：一件绣着龙纹的黄蟒袍，一件镶着云边的箭衣，甚至还有一顶插着翎子的帅盔。“这些都是……”
“《长坂坡》里的赵云。”程锦年接口道，“老周以前在戏班唱武生，最拿手的就是这出。”他拿起那件箭衣，指尖抚过上面磨得发亮的盘扣，“他总说，赵云单骑救主，靠的不是枪快，是心硬——该舍的就得舍，该护的就得护。”
林小满突然把脸埋进那件箭衣里，布料上还留着老周身上的烟草味和油彩味。她想起老周教她学翻跟头时，总用这件箭衣垫在她身下；想起他给她讲戏文里的忠义故事时，眼神比油灯还亮；想起他最后冲出门时，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像父亲看要出嫁的女儿。
“是我害死了周叔。”林小满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哭腔，“如果我不弹琴，他们就不会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烽火丹青“不关你的事。”程锦年打断她，语气硬得像块石头，“就算没有琴声，他们迟早也会搜到这里。南京城都沦陷了，哪还有真正的安全地方？”
“可……”
“没有可是。”程锦年的目光扫过那套脸谱，又落在昏迷的张岩身上，“老周用命换了我们现在的安全，我们就得对得起他。你要是再自怨自艾，就是打他的脸。”
白薇把脸谱和戏服重新放回箱子里，扣上锁扣。“锦年说得对。”她的声音比刚才稳了些，“老周留下这些，不是让我们愧疚的，是让我们活下去。”她看了看林小满，“你弹的《圣母颂》很好听，老周肯定也爱听。他不会怪你的。”
林小满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真的？”
“真的。”白薇蹲下来，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等我们活过这阵，你再弹给他听，好不好？”
林小满点点头，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老周再也听不到了，就像青浦的樱花再也等不到春天，就像那些被炸毁的钢琴再也弹不出完整的旋律。
上面的日军还在狂笑，夹杂着几句日语的交谈。程锦年懂些日语，脸色越来越沉。“他们在说……要放火烧了教堂。”他握紧短刀，“我们得赶紧从暗道走。”
“暗道在哪？”白薇立刻站起身。
程锦年走到地下室最里面的墙角，用短刀撬开一块松动的石板，下面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我昨天检查过，这是以前神父逃生用的暗道，通往后街的废弃仓库。”
他探头往洞里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到几级石阶。“我先下去探路，你们把张岩扶过来。”
白薇刚要去扶张岩，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那套京剧脸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张老师，你感觉怎么样？”她连忙摸他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
张岩没说话，只是用尽力气把怀里的莱卡相机往白薇手里塞。相机的金属外壳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白薇触到相机时，发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愤怒。
“拍……拍下来……”张岩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老周……他们的样子……都要拍下来……”
程锦年从洞口探出头：“没时间了！先转移再说！”
白薇点点头，把相机重新塞回张岩怀里：“你放心，我们都会活下去，这些账，迟早要跟他们算清楚。”她背起张岩的一只胳膊，对林小满说，“搭把手，我们把他扶进暗道。”
林小满走到另一边，刚碰到张岩的胳膊，就被他死死抓住了手。张岩的手心烫得像火，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肉里。“小满……”他看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记住老周的样子……记住这琴声……别忘……”
话没说完，他就又昏了过去，头歪在白薇的肩膀上，怀里的相机却依旧抱得很紧。
程锦年在暗道里低声催促：“快！他们开始往教堂里扔火把了！”
白薇和林小满吃力地把张岩扶进洞口，程锦年在下面接住他，轻轻放在石阶上。就在白薇和林小满准备下去时，上面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是教堂的横梁被烧塌了。
“快跳！”程锦年在下面喊。
白薇推了林小满一把，看着她跳进暗道，自己却回头望了一眼地下室。油灯还在燃烧，老周的道具箱静静地躺在角落，钢琴的影子被火光映在墙上，像个沉默的巨人。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架钢琴，想起林小满指尖的血渍，想起老周冲出去时的背影，然后纵身跳进了暗道。
石板被程锦年从里面盖好的瞬间，外面传来了木材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日军兴奋的叫喊。地下室里的微光彻底消失了，只留下那架钢琴，在火海里慢慢化为灰烬，像个被吞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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