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南京，飘起了细碎的雪。林小满躺在废弃仓库的草堆上，眼睛瞪着漏风的屋顶，老周的惨叫声总在耳边回响，像根拔不掉的刺。
程锦年靠在仓库的柱子上打盹，怀里抱着老周的道具箱，短刀就放在手边，稍有动静就会惊醒。白薇守在张岩身边，用一块破布蘸着雪水，轻轻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
“水……”张岩突然哼唧了一声，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白薇连忙抓起一块没化的雪，用手捂热了，再一点点喂进他嘴里。雪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滴在草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林小满悄悄坐起来，草屑粘在她的棉袄上，像层粗糙的铠甲。她看了看程锦年和白薇，确定他们没醒，然后从草堆里摸出那个柯达布朗尼相机，塞进怀里，猫着腰溜出了仓库。
雪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她要回去，回那个被烧毁的教堂。她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或许是老周的尸体，或许是那架钢琴的残骸，或许只是想再听一次自己弹过的《圣母颂》，哪怕只是在心里。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偶尔从远处传来，像钟摆一样敲打着死寂的夜。断壁残垣间，积雪被染成了暗红色，那是凝固的血。林小满踩着血雪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仿佛要被这片土地吸进去。
教堂的废墟还在冒着青烟，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月光透过残破的穹顶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抽象的死亡画卷。
林小满在废墟里小心翼翼地摸索，脚不时踢到滚烫的碎砖和扭曲的铁丝。她想起老周冲出去的方向，朝着教堂后面的小巷走去，雪地上的脚印己经被新雪覆盖，只留下几处暗红色的血迹，像串断续的省略号。
在小巷的拐角处，她看见了那副眼镜。
是老周的老花镜，镜片己经碎了一片，镜腿断了一根，剩下的镜腿上还沾着半凝固的血。眼镜旁边，躺着半页烧焦的乐谱，是《圣母颂》的片段，她下午弹琴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林小满蹲下来，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捡起眼镜和乐谱。镜片上的血迹己经发黑，摸起来像干涸的油漆。她把眼镜小心翼翼地放进棉袄内袋，紧贴着胸口，那里还有点温度，或许能让老周暖和些。
乐谱的边缘己经被烧焦，字迹模糊不清，但她还是能认出那熟悉的旋律。她想起父亲教她弹这首曲子时说的话：“音乐是用来记住美好的，不是用来忘记痛苦的。”
可现在，这乐谱上沾着老周的血，沾着教堂的灰，沾着南京城的泪。它不再是单纯的美好，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在她的心上。
林小满从头发上拔下一根发簪——那是母亲留给她的，簪头是朵小小的梅花。她用发簪的尖部，在乐谱背面未被烧焦的地方轻轻划着。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起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想起老周手里的《圣经》，想起日军的步枪，想起张岩相机里的底片。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最终定格成一个奇怪的构图——十字架的影子，和断枪的影子，在雪地上交叠在一起。
她用发簪把这个构图刻在乐谱背面，尖部刺破了薄薄的纸页，也刺破了她的指尖。血珠渗出来，滴在纸页上，晕开一朵朵细小的红花，刚好填补了构图的空白。
“周叔，你看。”林小满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小巷里回荡，“我把它们记下来了。”她不知道老周能不能听见，但她觉得这样做，心里能好受些。
远处传来日军的狼犬吠叫声，越来越近。林小满赶紧把乐谱叠好，放进怀里，和相机放在一起。她最后看了一眼小巷深处，那里黑漆漆的，像个张着嘴的怪兽，吞噬了老周，也吞噬了无数像老周一样的人。
她转身往仓库跑，雪地里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跑过街角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教堂的废墟，月光下，那根没被烧毁的十字架依旧矗立着，像个沉默的惊叹号。
回到仓库时，程锦年正站在门口等她，脸色铁青。“你去哪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的怒火，“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副破碎的眼镜，递给程锦年。
程锦年的怒火瞬间熄灭了，他接过眼镜，指尖触到那片干涸的血迹，突然别过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白薇也走了过来，看到眼镜，眼圈红了。“周叔他……”
“我找到了这个。”林小满又掏出那半页乐谱，指着背面的血画，“我把十字架和枪画下来了，张老师说，要把该记的都记下来。”
白薇看着那幅血画，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摸了摸林小满的头，手指碰到她指尖的伤口，轻轻按了按。“疼吗？”
林小满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疼，但记牢了。”
程锦年把眼镜放进道具箱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像在放一件稀世珍宝。“以后不准再单独出去。”他的声音还有点哑，“要记的东西，我们一起记。要报仇，我们也一起报。”
林小满点点头，把乐谱重新放回怀里。她知道，从她捡起那副眼镜，画下那幅血画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姑娘了，她得学会自己面对黑暗，学会用自己的方式记住这一切。
张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多了些锐利的东西。“把……把那个构图……拍下来。”他喘着气说，“用我的相机……”
林小满愣了愣，然后用力点点头。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也是老周用命换来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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