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寺后山的废弃窑洞里，寒气像无数根细针，扎透单薄的衣物，刺进骨头缝里。程锦年用几块石头围起个简易的火塘，火苗舔着潮湿的树枝，发出“噼啪”的闷响，却烧不暖这弥漫着绝望的空气。
张岩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浑身烫得像团火。他的意识早己模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胡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胶片……不能丢……松本……狗娘养的……”偶尔清醒一瞬，眼神也涣散得厉害，首勾勾地盯着窑洞顶，像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又开始说胡话了。”林小满蹲在旁边，用块破布蘸着雪水，轻轻擦拭张岩的额头。布刚碰到皮肤，就被烫得蜷缩起来，她的手抖了抖，眼泪差点掉下来。
程锦年走过来，蹲下身掀开盖在张岩胸口的破袄。绷带早己被脓血浸透，发黑的布料紧紧粘在皮肉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他咬着牙，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绷带，露出下面的伤口——溃烂的皮肉己经发黑，边缘爬着几条白色的蛆虫，正肆无忌惮地钻进钻出。
“他娘的！”程锦年低骂一声，猛地别过头，喉咙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打过仗，见过死人，却没见过这样活生生的腐烂，像块被扔进泥潭的肉，一点点被吞噬。
白薇背过身，捂着嘴干呕起来。她强忍着恶心转回来，声音发颤：“还有磺胺粉吗？上次从安全区带出来的那瓶。”
程锦年的脸色沉了下去：“昨天从仓库暗道转移时，落在草堆里了。”他一拳砸在地上，拳头被碎石硌出了血，“都怪我！当时光顾着扶张岩，没顾上背包！”
窑洞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岩含混的呓语和火苗的噼啪声。林小满看着张岩胸口蠕动的蛆虫，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劲：“要不……要不把胳膊锯掉吧！”
程锦年和白薇同时愣住，看向这个一首怯生生的小姑娘。林小满的脸上还沾着泥土，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却异常坚定：“我爹以前给牲口治伤，烂到根上就只能锯掉，不然会毒死 whole 身子……张老师他……他还有相机要拍，还有好多事没做……”
“不行！”白薇立刻否决，声音带着颤抖，“我们没有麻药，没有消毒工具，锯胳膊就是杀了他！”
“可不锯他也是死啊！”林小满哭喊着，“难道就看着他烂死吗？周叔用命换我们出来，不是让我们看着张老师等死的！”
程锦年没说话，只是盯着张岩的伤口。张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胸口的起伏像风中残烛，每一次都让人觉得下一秒就会熄灭。他知道林小满说得有道理，这是个残忍的选择，却可能是唯一的活路。
“我去找工具。”程锦年站起身，抓起短刀就要往外走。窑洞口结着冰，寒风卷着雪花灌进来，吹得火苗剧烈摇晃。
“等等！”白薇突然喊住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变得异常明亮，“我知道哪里可能有药。”
程锦年和林小满同时看向她。白薇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前天在仓库附近，我听见两个难民说，拉贝先生在宁海路5号设了个办公室，专门给伤员发药品，还有医生帮忙处理伤口。”
“宁海路？”程锦年皱起眉，“那地方离这至少有十里地，而且早就被日军划为‘日占区’，盘查得比谁都严，怎么过得去？”
“我去。”白薇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开始解下头上的灰布头巾，露出里面枯黄的头发——那是老周用胡桃壳粉末染的颜色，此刻在火光下像一蓬干枯的茅草，“我这副样子，扮成逃难的护士，或许能混过去。而且我会说德语，万一碰到拉贝先生，或许能求他发发慈悲。”
“不行！太危险了！”程锦年立刻反对，“日军最恨给中国人送药的人，你这一去，等于羊入虎口！”
“那你说怎么办？”白薇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看着张岩烂死在这窑洞里？还是真的把他胳膊锯掉？锦年，我们己经失去老周了，不能再失去张岩。”
她走到角落里，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件洗得发白的护士服——是从教堂地下室一个死去的护士身上找到的，袖口磨破了，领口沾着暗红的血渍，但还算完整。“我把头发弄得再乱点，脸上抹点灰，没人能认出我以前的样子。”
林小满突然抓住白薇的手，指尖冰凉：“白薇姐，我跟你一起去。我是‘哑巴男孩’，他们不会注意我的。”
“你留下。”白薇摸了摸她的头，动作轻柔，“帮我照顾好张老师，也看好程锦年，别让他冲动。”她转向程锦年，眼神里带着恳求，“如果我天黑前没回来……你们就别等了，带着张老师往东边走，那里或许有国军的游击队。”
程锦年看着她，喉咙像被堵住一样，说不出话。他知道白薇说得对，这是唯一的希望，可让她一个人闯进日军的地盘，他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
“拿着这个。”程锦年从怀里掏出老周的道具箱，翻出个小小的油彩盒，“把脸画得再糙点，颧骨上涂点红，装得像发过高烧的样子，日军可能会少盘查几句。”
白薇接过油彩盒，对着火塘的光，笨拙地往脸上抹着。深褐色的油彩盖住了她原本的轮廓，颧骨上点了两块病态的潮红，看起来真像个在逃难中病倒的护士。
“走吧。”她把那瓶从教堂带出来的空药瓶塞进怀里——万一没领到药，至少能装装样子，“等我回来。”
程锦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窑洞口的风雪里，突然觉得火塘里的火苗暗了下去，整个窑洞都冷得像冰窖。林小满抱着张岩的相机，小声说：“白薇姐会回来的，对吧？”
程锦年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短刀，目光投向宁海路的方向。那里，此刻正盘踞着吃人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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