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那包沉甸甸的药品，白薇的手心沁出了汗。碘伏的刺鼻气味混着阿司匹林的苦涩，透过薄薄的纸包渗出来，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照亮了她脚下的路。
她没敢走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个更远的圈子，尽量避开日军的封锁线。宁海路一带的建筑相对完好，偶尔能看见穿着西装的外国人走过，日军对他们总是格外客气，甚至会点头哈腰——这让白薇心里涌起一阵屈辱，却也更加庆幸自己拿到了那张带有纳粹标志的收据。
路过一家被洗劫一空的药店时，她看见门口躺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胸口有个弹孔，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积雪。白薇的脚步顿了顿，想起张岩胸口的伤口，咬了咬牙，快步走了过去。她不能停下，每多耽搁一秒，张岩就多一分危险。
走到一条岔路口时，她听见一阵争吵声。循声望去，只见拉贝先生正站在一栋别墅前，对着几个日军军官怒吼，他的翻译在一旁紧张地转述着。别墅的大门被砸坏了，几个日军士兵正拖着一个哭喊的女人往外走，女人的衣服被撕得破烂，脸上满是泪痕。
“这是国际安全区的范围！你们没有权利进来抓人！”拉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他胸前的纳粹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我要向你们的领事馆抗议！向德国大使馆抗议！”
一个日军曹长似乎有些忌惮，对着士兵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开那个女人。女人跌坐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拉贝先生还在怒吼，首到日军悻悻地离开，他才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
白薇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鼻子突然一酸。这个德国商人，本可以躲在安全的使馆区，却选择站在这片废墟里，用自己的身份和声誉，为素不相识的中国人撑起一片微弱的保护伞。
她想起程锦年说的“拉贝日记”，说他每天都在记录日军的暴行，说他要把这些罪恶公之于世。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善良和正义，是不分国籍的。
“快走！”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是王秘书。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脸色苍白，“刚才那些日军认出你了！他们觉得你可疑，派了人跟着！”
白薇心里一惊，回头果然看见两个穿黑棉袄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眼神阴鸷地盯着她。是特务！和松本健一身边的人一样！
“往那边跑！”王秘书指着一条狭窄的巷弄，“穿过三条街就是秦淮河，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他把一个小小的哨子塞到白薇手里，“吹三声短哨，会有人划船接你！”
白薇接过哨子，握紧怀里的药品和收据，对王秘书鞠了一躬，转身冲进巷弄。身后传来特务的叫喊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是追上来了。
巷弄很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两侧的墙壁上布满弹孔，碎砖不时从头顶掉下来。白薇拼命地跑，护士服的下摆被钉子勾住，她用力一扯，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巷弄里格外清晰。
跑到巷弄尽头，她突然愣住了——前面被一堆倒塌的砖石堵死了，只有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特务的狞笑声清晰可闻。“跑啊！我看你往哪跑！”
白薇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看着那道狭窄的缝隙，又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特务，突然想起老周教她的戏文：“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钻进缝隙。砖石擦着她的衣服和皮肤，划出一道道血痕，她咬紧牙关，像条泥鳅一样往前挪。身后的特务骂骂咧咧地也想钻进来，却被卡在了中间，一时动弹不得。
钻出缝隙，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远处隐约能看见秦淮河的影子。白薇顾不上喘口气，拔腿就跑，跑到河边时，她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三声短哨。
没过多久，一艘小渔船从芦苇荡里划了出来，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男人，对着她低声喊：“是王秘书的人吗？”
白薇点点头，快步跳上船。男人一撑篙，小船悄无声息地滑进芦苇荡，很快就隐没在密密麻麻的枯黄苇叶里。船板上积着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白薇扶着船舷稳住身子，才发现手心的冷汗己经把药品纸包浸得发潮。
“往哪去？”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粗哑得厉害。他始终低着头，斗笠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和一道深刻的疤痕。
“栖霞寺后山……废弃窑洞。”白薇报出地址时，下意识摸了摸袜筒里的那张收据。拉贝的印章在布料下硌出小小的凸起，像块护身符。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摇着橹。小船在狭窄的水道里穿行，芦苇秆划过船身，发出沙沙的轻响，倒比刚才巷弄里的追杀声更让人心里发毛。白薇偷眼打量他，发现他手腕上戴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指节粗大，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子——不像渔夫，倒像常年握枪的人。
“王秘书……没说别的？”她忍不住问，声音在空旷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突兀。
男人摇橹的动作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扔给她。“这个，他让带给程先生。”油纸包里是半袋炒米和一小捆干柴，还有个小小的油布包，打开一看，竟是几发手枪子弹。
白薇的心猛地一跳。程锦年的短枪早就没子弹了，这几发子弹，无疑是救命的东西。她把子弹小心地塞进护士服的内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王秘书塞给她药品时，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纸团——刚才只顾着逃跑，竟忘了看。
她借着透过苇叶缝隙漏下的微光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字：“船家可靠，当心码头的暗哨。”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写就的。
“码头有日军？”白薇抬头问。
男人终于抬起头，斗笠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不止。”他往西边努了努嘴，“秦淮河沿岸都设了卡，说是查游击队，其实就是抢东西、抓女人。”他的目光在白薇身上停留了一瞬，落在她那身沾着灰土的护士服上，“你这扮相……倒能唬住些蠢货。”
白薇的脸微微发烫。她知道自己的伪装有多粗糙，额前的乱发下还能看见没抹匀的油彩，刚才若不是王秘书及时提醒，恐怕早就被特务抓住了。
小船穿过一片开阔水域时，远处传来日军的汽艇声，马达轰鸣着划破水面，惊起一群水鸟。男人迅速把船划进一片更深的芦苇丛，压低声音说：“别动，别出声。”
白薇赶紧蹲下，缩在船板上，心脏狂跳不止。她听见汽艇越来越近，日军的呼喝声清晰可闻，还有女人的哭喊——大概是又有人被抓住了。汽艇的探照灯扫过芦苇荡，光柱在眼前晃过，她死死咬住嘴唇，连呼吸都屏住了。
首到汽艇声渐渐远去，男人才重新摇起橹，动作却比刚才更快了。“再往前就是月牙码头，得从那里上岸。”他从船底摸出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换上这个，像个渔妇，不容易惹人注意。”
白薇接过棉袄，上面还带着股鱼腥味，却比单薄的护士服暖和多了。她背对着男人换上衣服，脱护士服时，指尖触到领口那片暗红的血渍，突然想起那个被日军拖出别墅的女人，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穿好了？”男人问。
“嗯。”白薇把护士服叠好塞进船底，那身衣服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到了月牙码头，男人把船停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指着岸边一条被杂草掩盖的小路：“顺着这条路走，翻过两道坡就是栖霞寺。”他又递给她一把柴刀，“路上有野狗，拿着防身。”
白薇接过柴刀，金属的凉意从掌心传来。“谢谢你。”她从怀里掏出那半瓶没开封的碘伏，“这个你留着吧，万一受伤了能用。”
男人看了看碘伏，又看了看她，突然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倒比我们这些粗人爱惜东西。”他没接碘伏，只是把橹往船上一放，“快走吧，天黑前得赶到。”
白薇点点头，转身钻进小路。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小船己经划入芦苇荡深处，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很快就不见了。
小路两旁长满了荆棘，柴刀派上了用场，她一边砍着挡路的枝条，一边往前赶，脚下的泥路湿滑难行，好几次差点摔倒。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间响起猫头鹰的叫声，阴森森的，让人头皮发麻。
翻过第二道坡时，她终于看见远处的栖霞寺轮廓，飞檐在暮色中像只展翅的鸟。山脚下有个小小的窑洞，洞口飘着一缕淡淡的炊烟——是程锦年他们！
白薇的脚步顿时轻快起来，她朝着窑洞跑去，柴刀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离洞口还有几步远时，程锦年从里面冲了出来，手里握着短刀，看见是她，眼睛瞬间红了。
“你可回来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差点捏碎她的骨头，“怎么才到？我们都快急疯了！”
林小满也跑了出来，看见她手里的药包，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白薇姐，你真的拿到药了！”
白薇笑着点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倒下的瞬间，她感觉有人接住了她，怀里的药品纸包掉在地上，阿司匹林滚了出来，在暮色中闪着白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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