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教堂地下室时，白薇几乎是滚进去的。厚重的木门被她撞得“哐当”作响，惊得程锦年和林小满同时跳了起来，手里的短刀和相机都对准了门口。
“是我！”白薇扶着墙大口喘气，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势示意自己回来了。怀里的药包掉在地上，阿司匹林和碘伏瓶滚了出来，在油灯下闪着光。
“药！真的拿到药了！”林小满扑过来抱住她，眼泪掉在她的肩膀上，滚烫滚烫的。
程锦年也冲了过来，看到那些药品，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眼眶却红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伸手想擦去她脸上的灰土和冷汗，手指刚要碰到她的脸颊，却被白薇猛地躲开了。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缩，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闷响。她的眼神惊惧未定，瞳孔放大，死死盯着程锦年的手，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别碰我……”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颤抖，“别碰……”
程锦年的手僵在半空，愣住了。他这才注意到，白薇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不知道是被刺刀划的还是被荆棘刮的。她的头发乱得像草，脸上的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整个人像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怎么了？”程锦年放低声音，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安全了，我们都在。”
白薇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破旧的护士服。领口的血渍己经发黑，袖口磨破了边，上面还沾着不知名的污渍和尘土。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那些痕迹，突然低声说：“我感觉……这身护士服……再也脱不下来了。”
程锦年和林小满都愣住了。
“刚才在关卡……”白薇的声音飘忽不定，像在说梦话，“他们用刺刀挑我的衣服，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我喊德语的时候，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白薇，是那个德国诊所的护士，是拉贝先生的助手……”她抬起头，眼睛里空茫一片，“可现在回来了，我还是觉得自己穿着那身衣服，脱不下来了。”
她的指尖划过护士服上的破洞，那里还残留着日军刺刀的寒气。刚才的急智和表演，像一层壳粘在了她的身上，和她的皮肤、血肉长在了一起，再也剥离不掉。她知道，从自己举起那张印着纳粹徽章的收据开始，有些东西就永远改变了。
林小满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碘伏和阿司匹林，走到张岩身边。张岩还在昏迷，嘴唇干裂起皮，胸口的伤口散发着腐臭味。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碘伏，轻轻涂抹在伤口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张老师，有药了，你会好起来的。”她轻声说，像是在许愿。
程锦年走到白薇身边，没有再碰她，只是脱下自己的黑袍，披在她的肩上。黑袍带着他的体温，隔绝了地下室的寒气，也像个无声的安慰。“没关系。”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脱不下来，就穿着。它救了你的命，也救了张岩的命，这不是丢人的事。”
白薇裹紧黑袍，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体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是在哭刚才的惊险，也不是在哭这身脱不下来的护士服，而是在哭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自己——那个在上海百乐门的聚光灯下弹钢琴，不知道恐惧和绝望为何物的白薇。
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动，照亮了地下室的角落。张岩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大概是阿司匹林起了作用；林小满守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相机，眼神专注；程锦年靠在墙上，手里着那几发子弹，目光锐利如刀。
白薇看着他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护士服，突然觉得这身衣服也没那么可怕了。它或许脱不下来，但至少，它能让她活下去，让她和身边这些人一起，熬过这个漫长而黑暗的冬天。
她从袜筒里掏出那张救命的收据，想把它收好，却在展开的时候，发现背面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是中文：“小心，有人冒充国际委员会人员。”
字迹下面，画着一个简单的蛇形图案，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白薇的心猛地一沉。她抬起头，看向程锦年，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窗外，一辆黑色的汽车无声地滑过街角，车帘的缝隙中，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被炸毁的教堂，像毒蛇在黑暗中窥视着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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