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5日的南京，雪下得比前几日更密了。教堂地下室的通风口被程锦年用破布堵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细缝透气，可寒风还是像针一样往里钻，带着外面雪粒子的冰凉，刮在人脸上生疼。
林小满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贴着墙壁。外面断断续续传来歌声，是跑调的《平安夜》，德语混着日语，还有士兵们粗野的笑，像用钝刀子锯木头，听得人心里发毛。她数着墙上的裂缝，己经数到第三十七道了，可那歌声还在飘进来，中间夹杂着零星的枪声，“砰砰”几声，惊得她猛地一颤。
“别听了。”程锦年把半块冻硬的炒米塞给她，声音压得很低，“他们在庆祝。”
“庆祝什么？”林小满咬了口炒米，冰碴子硌着牙床，“庆祝……占领我们的家吗？”
程锦年没说话，只是往火塘里添了块干柴。火苗舔着木头，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映着他脸上的胡茬，显得格外疲惫。白薇坐在张岩身边，正用一块破布蘸着融化的雪水，轻轻擦拭他的胳膊——那里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脓，但依旧红肿，像条丑陋的蜈蚣。
张岩还在昏睡，眉头却紧紧皱着，嘴唇干裂起皮，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听不清在说什么。自从白薇带回药品，他的高烧退了些，可身体还是虚得厉害，稍微动一下就喘得像风箱。
“你们闻……”白薇突然停下动作，侧过头嗅了嗅，脸色一点点变了，“什么味道？”
程锦年和林小满也跟着吸气。一股奇怪的焦糊味顺着通风口的缝隙飘进来，不是柴火的烟味，也不是普通的烤肉香，带着点腥甜，像……像什么活物被烧焦了。
林小满的脸瞬间白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赶紧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吐出来。“是……是肉铺吗？”她声音发颤，试图给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
程锦年的脸色比她更难看，手指死死攥着怀里的短刀，指节泛白。“附近的肉铺早就被炸平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而且这味道……”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己经说明了一切。
白薇的手一抖，破布掉进了雪水里。“你是说……他们在……”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地下室里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火塘里的柴火偶尔爆出火星。外面的《平安夜》还在唱，日军的笑声越来越放肆，枪声也越来越密集，和那股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氛围。
“这群畜生！”程锦年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冻土块被他砸得飞溅，“他们把人当牲口宰了烤！”
林小满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她想起昨天在废墟里看到的那些尸体，想起老周染血的眼镜，想起暗道里那些叠在一起的难民……胃里的炒米像石块一样沉，烫得她喉咙发疼。
“别出声！”白薇赶紧按住她，示意她看通风口的方向，“外面有人！”
果然，一阵沉重的军靴声从教堂门口经过，夹杂着日军的交谈声。他们似乎在搬运什么东西，铁桶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刺耳难听，还有人在大声笑着，用日语喊着“圣诞快乐”。
“他们在庆祝胜利。”程锦年的声音冷得像冰，“用我们同胞的血庆祝。”
林小满捂住耳朵，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她想起青浦的圣诞节，父亲会在圣诞树挂满蜡烛，母亲会烤姜饼人，教堂里的唱诗班会唱好听的歌。可现在，同样的节日，同样的歌声，却变成了屠杀的伴奏。
那股焦糊味越来越浓，透过破布的缝隙往地下室里钻，无孔不入。白薇找来块更厚的布，把通风口堵得严严实实，可那味道还是像附骨之疽，缠着每个人的鼻子，让人头晕目眩。
“太君！这边还有好东西！”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翻译官的腔调，谄媚又刺耳，“刚抓的‘花姑娘’，给您下酒！”
接着是女人的哭喊和日军的哄笑，军靴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地下室门口。程锦年一把将林小满和白薇拽到张岩身边，捂住他们的嘴，自己则握紧短刀，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呼吸都屏住了。
地下室的木门被粗暴地踹了几脚，灰尘簌簌往下掉。“里面没人吧？”日军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酒气。
“应该没有，早搜过了。”翻译官的声音，“太君，我们去那边看看，那边还有几个小孩，烤着吃肯定香！”
军靴声渐渐远去，女人的哭喊也越来越模糊。程锦年松开手，三个人都大口喘着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湿透。
白薇瘫坐在地上，眼泪掉得更凶了。“小孩……他们连小孩都不放过……”
林小满抱着相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突然想起张岩说的话：“要把该记的都记下来。”可现在，她觉得那些镜头太无力了，根本装不下这么多罪恶。
程锦年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雪地里拖着几道长长的血痕，通往不远处的临时指挥部——那是日军征用的一栋民宅，此刻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隐约能看到院子里架着几个铁桶，里面正冒着黑烟。
“他们的指挥部就在那边。”程锦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离这里不到一百米。”
就在这时，张岩突然哼唧了一声，眼皮动了动，似乎要醒过来。白薇赶紧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虽然还高，但比之前好多了。“张老师？张老师你醒了？”
张岩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很快就聚焦了。他看着白薇，又看了看程锦年和林小满，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声音：“外面……怎么这么吵？”
“他们在庆祝圣诞节。”程锦年的声音低沉，“用……用我们的人。”
张岩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伤口的疼痛拽回地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在……指挥部？”
“嗯，就在隔壁街。”白薇按住他，“你别动，好好躺着。”
张岩却像没听见似的，目光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耳朵因为用力倾听而微微动着。日军的喧哗声、酒杯碰撞声、还有隐约的惨叫声，顺着门缝飘进来，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们越是想掩盖，就越要留下证据。”张岩突然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圣诞节……他们的罪证，不能少了这一天。”
程锦年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你想都别想！”他厉声说，“你的伤还没好，出去就是送死！”
“死也得去。”张岩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锦年，我知道危险。但你想想，这些照片要是能送出去，让全世界看到他们的暴行，多少人的死就不算白死。老周……宋先生……还有那些被他们烤着吃的同胞……他们得被记住，被看见！”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伤口又开始渗血，染红了白色的绷带。
“可是……”
“没有可是。”张岩打断他，看向白薇，“给我……那片止痛药。”
白薇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只有一片阿司匹林——这是她从拉贝那里拿到的最后一片药，本来想留到最关键的时候用。“张老师，这是最后一片了……”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候。”张岩伸出手，掌心因为失血而苍白，却异常稳定。
白薇咬了咬牙，把药递给他，又用雪水喂他咽下去。“一定要回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等你。”
张岩点了点头，示意程锦年扶他起来。程锦年没办法，只能架着他的胳膊，慢慢把他扶到墙边靠着。张岩的腿还在打颤，每动一下都疼得龇牙咧嘴，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像雪地里燃起的一点星火。
林小满突然站起来，从墙角拿起那台莱卡相机：“我跟你一起去。我是‘哑巴男孩’，不容易引起注意，还能帮你望风。”
“你留下。”张岩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相机上，“帮我把相机拿来。”
林小满把相机递给他，手指触到冰冷的金属外壳，突然想起张岩在暗道里拍下“中国不会亡”的样子。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就像拦不住一颗要扑向火焰的飞蛾。
程锦年找来件最破旧的棉袄，给张岩穿上，又往他脸上抹了些锅底灰，把他弄得像个垂死的难民。“我在隔壁楼接应你，有事就敲三下墙壁。”他把相机用布条牢牢缠在张岩的手上，又把短刀塞进他的腰里，“实在不行……别硬撑，保命要紧。”
张岩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向地下室的出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外面的《平安夜》还在唱，焦糊味越来越浓。程锦年望着张岩消失的方向，紧紧握住了手里的短刀，指节泛白。这个圣诞节，没有平安，只有一场用鲜血和罪恶写成的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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