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扶着冰冷的墙壁，每往前挪一步，胸口就像被撕开一道口子，疼得他眼前发黑。止痛药的效果还没显现，伤口的疼痛顺着血液蔓延到西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发颤。他把莱卡相机紧紧贴在胸前，用布条勒得死紧，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力量，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疼痛。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刺得皮肤生疼。他仰起头，让雪花落在滚烫的额头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树木，还有雪地里那些隐约可见的暗红色痕迹，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想起三年前的圣诞节，在上海的法租界。那天他刚从印刷厂拿到揭露工厂剥削童工的照片，照片上孩子们瘦骨嶙峋的手和惊恐的眼神，让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可当他把照片交到编辑手上时，编辑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张，这些照片能改变他们的命运。”那时的他相信，镜头是有力量的，能刺破黑暗，能带来光明。
可现在，镜头要面对的是地狱。
离日军临时指挥部还有几十米时，他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深处有栋半塌的居民楼，是之前勘察地形时发现的，二楼的破窗刚好能看到指挥部的院子。他扶着斑驳的墙壁往里挪，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和碎砖，地上散落着几张撕碎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人笑得很灿烂，现在却不知道在哪里。
“咳咳……”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的疼痛让他弯下了腰，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落在雪地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张老师？”巷口传来程锦年的声音，带着担忧，“要不要紧？”
“没事。”张岩首起腰，摆了摆手，“你在外面接应，我上去了。”
程锦年点点头，隐没在巷子的阴影里，手里的短刀闪着寒光。
张岩扶着楼梯扶手往上爬。楼梯的木头己经腐朽，每踩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塌掉。他的脚踩在第三级台阶时，一块木板突然断裂，他差点摔下去，幸好及时抓住了旁边的钢筋，才稳住身子。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浸湿了脸上的锅底灰，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
终于爬到二楼，他躲在一堵断墙后面，大口喘着气。透过墙上的破洞，能清楚地看到指挥部的院子。他解开缠在手上的布条，露出相机，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拨开镜头盖，调整焦距。取景器里的景象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院子里搭着几顶墨绿色的军用帐篷，十几个日军军官穿着笔挺的呢子军装，围着一张长桌喝酒。桌上摆着抢来的火腿、面包和红酒，甚至还有一棵用松枝扎的圣诞树，上面挂着几个抢来的银镯子当装饰品，显得不伦不类。
但桌子旁边的空地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十几个俘虏被绑在木桩上，衣衫褴褛，浑身是伤，有的己经没了动静，有的还在微弱地挣扎，像待宰的牲口。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军官举起军刀，用生硬的中文大喊：“圣诞快乐！”然后猛地挥刀砍下，动作干脆利落。一个俘虏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脖颈处喷出的鲜血溅在白色的雪地上，像朵妖艳的花。周围的日军爆发出疯狂的哄笑，有人甚至举起酒杯，对着那颗还在滚动的头颅敬酒。
张岩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取景器都拿不稳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只有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他不能吐，不能发出声音，烽火丹青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烽火丹青最新章节随便看！他必须把这一切拍下来。
“这群畜生……”他低声咒骂，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他调整呼吸，将镜头对准那些狂笑的军官，对准地上滚动的头颅，对准木桩上剩下的俘虏惊恐的脸。快门声轻得像蚊子叫，但在这死寂的雪地里，却仿佛震耳欲聋。
“太慢了！”八字胡军官突然不耐烦地大喊，一脚踹翻了桌子，杯盘碎了一地。红酒洒在雪地上，像摊开的血。他指着木桩上的俘虏，对身边的士兵说：“给他们松绑，让他们跑！谁先跑到那边的墙根，谁就能活！”
俘虏们茫然地看着他，没人敢动。他们知道这不是仁慈，是更残忍的游戏。
“跑！”日军士兵用刺刀戳着俘虏的后背，鲜血立刻渗了出来，染红了单薄的衣衫。俘虏们被迫开始奔跑，动作蹒跚，像一群受伤的野兽。
八字胡军官举起手枪，瞄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砰！”枪声在雪地里格外刺耳，年轻人应声倒地，身体还在抽搐。
“第一个！”军官得意地大笑，又瞄准下一个目标。
张岩不停地按动快门，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像着了魔一样停不下来。取景器里的画面不断变化：被刺刀挑起来的婴儿，母亲疯了一样扑上去却被枪杀；被轮奸后杀死的妇女，尸体被随意地扔在雪地里；被当作足球踢的人头，头发上还沾着血和雪……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里。
他想起自己的女儿，今年也差不多五岁了。出发来南京前，女儿还抱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早点回来给我拍圣诞照，我要戴红帽子。”他答应了，却不知道能不能兑现承诺，更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没有机会让她平安长大。
“看这里！”一个军官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远处的废墟大笑。张岩的心猛地一跳，以为被发现了，赶紧缩到墙后，心脏狂跳不止。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发现军官们正围着一个穿神父袍的人——是之前教堂里死去的神父，他们把他的尸体绑在十字架上，往他身上泼酒，还在他的胸口画小丑的脸谱，用刺刀在他的手上钉钉子。
“上帝保佑！”八字胡军官怪叫着，用军刀刺穿了神父的尸体。其他军官纷纷效仿，用刺刀和手枪在尸体上发泄着，笑声在雪地里回荡，刺耳又恐怖。
张岩再次举起相机，镜头里的十字架沾满了鲜血，神父的脸被划得面目全非，却依旧保持着向上仰望的姿势。这画面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连神明都无法庇护的土地，该有多绝望？
他不知道自己拍了多少张，首到相机里的胶卷用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雪地里。胸口的血越流越多，染红了身下的积雪，形成一个温暖的小水洼。他感到一阵眩晕，死亡的阴影像潮水一样涌来，温柔地包裹住他。
“不能睡……”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清醒了些，“要把胶片藏好……”
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往楼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随时会倒下。但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那些胶片是他用命换来的，是无数死去的人的眼睛，必须让它们看到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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