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聚居区的议事厅里,羊毛地毯上的几何纹样己被岁月磨得模糊。哈桑老爷盘腿坐在铺着丝绸坐垫的木榻上,左手捻着银质念珠,右手端着铜胎珐琅茶杯,茶渍在杯底积成深褐色的云团。埃米尔“砰”地推开雕花木门时,他正读到《古兰经》“黄牛章”的第三十六节,阿拉伯文的墨迹在泛黄的纸页上微微发皱。
“父亲!”埃米尔的军靴在地毯上踏出沉重的声响,他将一块靛蓝色碎布狠狠摔在黄铜托盘上,布料边缘的线头勾住了托盘里的蜜枣,滚落到哈桑脚边,“您自己看!莱拉的裙角就沾着这个!”
哈桑放下经书,念珠在指间停住。他弯腰拾起碎布,指尖捻着布料纤维凑到鼻尖——那是一种混合着菘蓝发酵的酸涩与胡桃壳熏烤的焦香的气味,像极了三十年前,犹太老裁缝伊扎克在萨拉热窝老市集的染坊里弥漫的味道。老人从腰间皮囊取出黄铜放大镜,镜片反射的阳光在对面的古兰经经架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照亮了布料经纬中嵌着的靛蓝颗粒。
“这是‘三重染’的工艺。”哈桑的声音比陈年羊皮纸还要干涩,他用放大镜指着碎布边缘,“先用菘蓝浸三次,再用胡桃壳煮过的水固色,最后用石榴皮汁锁色。整个波斯尼亚,只有亚伯拉罕家的染坊会这手艺。”他将碎布扔回托盘,蜜枣在布料上滚出深色的轨迹,“你确定是莱拉的?”
“我跟踪她三个礼拜了!”埃米尔的喉结剧烈滚动,军靴后跟在地毯上碾出褶皱,“每周三她都说去河边洗衣,可我在芦苇丛里蹲到日落,只看见她往犹太区走。昨天趁她睡熟,我在她枕头下摸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烧焦的纸页,边缘蜷曲如枯叶,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几行批注,旁边还粘着半片干枯的忍冬花瓣。
哈桑展开纸页时,指腹触到了一个熟悉的折痕——那是他女儿特有的折书方式,总在页角折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纸页上的波斯尼亚语《雅歌》片段旁,莱拉用阿拉伯文写着:“‘他的眼如鸽子眼’,正如《古兰经》所言,万物皆有凝视造物主的眼睛。”老人的指节猛地收紧,纸页在掌心发出痛苦的脆响。
“这个异教徒的!”哈桑将纸页揉成一团,银念珠“啪”地掉在地毯上,滚到埃米尔脚边,“她忘了去年斋月,毛拉是怎么告诫我们‘勿与基督徒共语’的?忘了她母亲是怎么死的?!”
埃米尔弯腰拾起念珠,趁机补充:“不止基督徒。我看见那个东正教小子米洛什进了亚伯拉罕的地窖,好几次!莱拉跟他在里面待上大半天,谁知道在干些什么龌龊事!”他刻意加重了“龌龊”二字,军靴在地毯上碾得更用力了,“父亲,亚伯拉罕的的地窖,好几次!莱拉跟他在里面待上大半天,谁知道在干些什么龌龊事!”他刻意加重了“龌龊”二字,军靴在地毯上碾得更用力了,“父亲,亚伯拉罕的地窖肯定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些禁书……”
“禁书?”哈桑突然冷笑,从木榻下抽出一根枣木拐杖,杖头镶嵌的绿松石在阴影里泛着冷光,“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书,能让我的女儿背叛信仰。”
同一时刻,亚伯拉罕的地窖里正飘着糨糊与薰衣草的混合香气。米洛什跪在铺着亚麻布的木箱上,用羊骨胶修补一本18世纪的《古兰经》注释本。书页边缘的虫蛀痕迹像一个个微型月牙,他用镊子夹着染成淡金色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填补那些空洞,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蝴蝶翅膀。
“慢点,孩子,别把‘巴德尔之战’的插画蹭掉了。”亚伯拉罕坐在藤椅上,手里转动着银顶针,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在他的白胡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老人刚给一本希伯来语《塔木德》加装了新的牛皮封面,封里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穿军装的青年搂着穿东正教长袍的女子,两人怀里抱着本厚厚的书。
米洛什往糨糊里滴了两滴薄荷汁防蛀虫,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扫过沾满纸尘的脸颊:“这插画师肯定去过波斯,您看这葡萄藤的画法,跟我祖母的波斯细密画一模一样。”他指尖拂过注释本上用纳斯赫体书写的阿拉伯文,“而且这段注释引用了鲁米的诗,‘万物非主,唯有真主’后面接的竟是‘爱者与被爱者,本为一体’,太奇妙了。”
亚伯拉罕的顶针在指间转得更快了:“奇妙的不是文字,是人心。”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像风中的蝶翼,“莱拉今天会带《列王纪》的残卷来,她说有处关于所罗门圣殿的描写,和《古兰经》里的‘苏莱曼圣寺’能对上。”
米洛什的手指顿了顿,羊骨胶在指间微微发黏。他想起上周莱拉读《列王纪》时的样子:阳光穿过她的头巾缝隙,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念到“黎巴嫩的香柏木”时,特意用波斯语重复了三遍,说这让她想起家乡果园里的香柏木篱笆,“我母亲总在篱笆下种忍冬花,说两种香气混在一起,能赶走恶魔。”
地窖门突然传来“叩叩”声——先两下轻的,再三下稍重的,像莱拉心跳的节奏。米洛什刚要起身,就被亚伯拉罕按住肩膀:“让她自己下来,最近穆斯林区的巡逻队总在附近转悠。”老人转动藤椅旁的黄铜旋钮,书架后立刻露出一个暗格,“把那本《两海相聚》放进去,那是莱拉祖母的遗物。”
米洛什刚将烫金封面的《两海相聚》塞进暗格,地窖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莱拉抱着布包快步走下木梯,裙角扫过梯级时带起一串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如金色的沙。“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她的波斯尼亚语里带着雀跃,布包上的忍冬花刺绣蹭过米洛什的手肘,留下淡淡的香气。
米洛什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指尖上:“又去摘忍冬花了?埃米尔不是不准你靠近果园吗?”
“他管不着我的手指。”莱拉调皮地晃了晃指尖的花瓣,突然注意到他膝头的《古兰经》注释本,“这不是伊斯坦布尔抄本吗?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后来被炮弹炸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轻轻抚过米洛什补好的虫蛀处,“你补得真好,像从没坏过一样。”
米洛什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的指尖带着忍冬花的清凉,擦过他手背时,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血管窜向心脏。他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书页,却听见亚伯拉罕在藤椅上发出低低的笑声:“年轻人,知道为什么上帝要让玫瑰长刺吗?”
莱拉抢先回答:“因为美好的东西总要带点防备。”她从布包里抽出《列王纪》残卷,羊皮纸在手中展开时发出干燥的声响,“你们看这里,‘所罗门用黎巴嫩的香柏木为圣殿做栋梁’,《古兰经》里说‘苏莱曼的宫殿以翡翠为柱’,其实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对吧?”
米洛什凑近看时,闻到她发间的薰衣草香混着纸张的霉味,形成一种奇异的气息。他指着残卷上的插画:“你看这圣殿的穹顶,既有十字架的轮廓,又有新月的弧度,像……”
“像我们的地窖。”莱拉接话时,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突然想起昨夜埃米尔在帐篷外的低语:“那个东正教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对劲。”脸颊瞬间热得像被阳光烤过。
亚伯拉罕突然收起笑容,侧耳听着地面的动静:“有人来了,脚步声很杂,至少五个。”老人迅速转动书架暗格的旋钮,“莱拉,你从密道走,出口在河边的芦苇丛。米洛什,你……”
“我不能走。”米洛什将《古兰经》注释本塞进怀里,“他们看见我会更生气,但至少能拖住时间。”他抓起墙角的撬棍,木头手柄在掌心微微发烫,“亚伯拉罕先生,您带着莱拉走,我断后。”
莱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不行!埃米尔带着人,他们会打死你的!”她从布包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塞进他手心,“这是果园的钥匙,忍冬花丛下有个地窖,你先躲进去……”
地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地窖门被粗暴撞开。哈桑的枣木拐杖重重敲在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亚伯拉罕,把我女儿交出来!”
莱拉下意识地往米洛什身后躲,裙角的靛蓝色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埃米尔一眼就看见了那块布料,他像头暴怒的公牛冲过来,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父亲!我说过她在这里!”
哈桑的目光扫过西壁的书架,当他看见《古兰经》与《圣经》并排摆在同一层时,气得浑身发抖。“亵渎!”他抓起一本波斯语《玛喀比书》狠狠摔在地上,羊皮封面在撞击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把这些杂种书都搬到空地上去!我要让火净化它们!”
米洛什突然将莱拉护在身后,怀里的注释本硌得肋骨生疼:“哈桑老爷,这些书都是智慧的结晶——”
“基督徒也配谈智慧?”埃米尔一拳打在他侧脸,米洛什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架上,几本厚重的对开本书籍哗啦啦坠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其中一本16世纪的《圣徒传》摔开了页,里面夹着的薰衣草干花飘落在莱拉脚边。
“住手!”莱拉尖叫着想去扶他,却被姑妈从身后紧紧抱住,披巾勒得她脖子生疼。“是我要来的,跟他没关系!”她挣扎着看向哈桑,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些书是我带来的,您要罚就罚我!”
哈桑没有看女儿,他的目光像燃烧的火焰,扫过那些并排摆放的典籍。“把所有书都搬出去!”老人的声音冷得像冰,“我要让萨拉热窝的太阳看看,什么是该被焚烧的污秽!”
焚书之夜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焚书之夜最新章节随便看!(http://www.220book.com/book/VCG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