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正教法庭的石砌穹顶凝结着经年累月的烛油味，像一块浸满苦难的海绵。米洛什被两名身裹黑袍的修士反剪双臂按在冰冷的刑台上，肩胛骨处的鞭伤还在渗血，染红了粗麻囚衣。审判席上，十二支牛油烛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晃，将主教西里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米洛什·伊万诺维奇，”主教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钳碾过砾石，“你可知罪？”
米洛什抬起头，额前的血痂黏住了睫毛。他能看见父亲伊利亚神父站在阴影里，黑色教袍的下摆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指间那串银质十字架念珠正发出细碎的碰撞声——那声音他从小听到大，曾是睡前最安心的催眠曲，此刻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脊背。
“我何罪之有？”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修补典籍是罪过？让不同语言的智慧共存是罪过？”
“放肆！”左侧的修士狠狠踹了他的膝弯，米洛什闷哼一声，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主教从审判席上拿起一本摊开的《圣经》，书页边缘还留着米洛什用红笔标注的注释，那是他去年冬天为莱拉讲解“鸽子衔橄榄枝”典故时写的。
“你竟敢在神圣经文旁，写下异教徒的诗句！”主教将圣经猛地摔在米洛什面前，镀金的书脊在烛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这里——”他用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戳向某一页，“‘爱如死之坚强’，你竟注解‘此语与波斯诗歌《果园》中‘情同烈火不灭’同义’！这不是亵渎是什么？”
米洛什的视线越过圣经，落在父亲紧握念珠的手上。那双手曾无数次抚摸他的头顶，曾在他第一次领圣餐时为他系好领结，此刻却攥得指节发白。“西里尔主教，”他忽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您读过《果园》吗？您知道苏赫拉瓦迪说过‘真理如光，不分教派’吗？”
“住口！”主教猛地站起，黑袍扫过烛台，火星溅落在米洛什脚边。“带上来！”
两名修士抬着一个烧得焦黑的铁架走上前，架上固定着一枚巴掌大的烙铁，烙铁头是倒置的十字架形状，在炭火中烧得通红，发出“滋滋”的声响。米洛什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看见父亲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念珠的碰撞声突然停了。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主教举起手，掌心对着穹顶的十字架，“判你——叛教者米洛什，流放阿索斯圣山，终身不得离开！在你身上烙下印记，让所有信徒看见你的罪孽！”
烙铁被从炭火中抽出，通红的十字架在昏暗的法庭里亮得像一颗小型太阳。米洛什死死盯着父亲的方向，想从那张被阴影遮蔽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温度，可伊利亚神父始终低着头，只有那串念珠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烙印计数。
灼热的疼痛瞬间吞噬了右肩，比任何鞭伤都要凶狠。米洛什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看见烙铁上的倒置十字架在皮肉上留下焦黑的印记，听见脂肪被灼烧的“滋滋”声，恍惚间竟想起去年在地窖里，莱拉为他处理划伤时，用的薰衣草药膏带着淡淡的甜味。
“看清楚了！”主教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面对在场的信徒，“这就是与异教徒勾结的下场！”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有人在画十字，有人在唾弃。米洛什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忽然定格在法庭后门的缝隙处——那里站着一个穿灰袍的身影，是犹太医生西蒙。老医生的眼睛里蓄着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包，那是他前几天承诺要给米洛什送来的止痛药。
烙印的疼痛渐渐变成麻木的灼烫。米洛什被松开时，几乎瘫倒在地，他挣扎着站稳，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焚书之夜》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右肩的焦肉黏住了囚衣，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还有一句话。”他对着审判席喊道，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法庭瞬间安静下来。
主教皱眉看着他。
“倒置的十字架，”米洛什笑了，血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在圣彼得受难时，本就是荣耀的象征。”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冰水，人群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伊利亚神父猛地抬起头，米洛什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震惊与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不等主教发作，修士们己经将米洛什拖了出去。经过西蒙身边时，老医生飞快地塞给他一个小布包，低声说：“三天后，午夜，老地方。”
米洛什被扔进阴冷的牢房时，天己经黑了。他靠在潮湿的石墙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小瓶橄榄油和几块干净的亚麻布。他用牙齿咬开瓶塞，将橄榄油倒在布上，颤抖着往右肩的烙印上敷——疼痛再次炸开，他疼得浑身发抖，却在泪光里看见那焦黑的倒置十字架，像一朵在皮肉上绽放的黑色花朵。
牢房的铁窗透进微弱的月光，照亮了墙角的稻草。米洛什蜷缩在稻草上，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藏着莱拉偷给他的半页《两海相聚》，书页边缘还留着她用指甲刻的新月与十字架。他想起莱拉说过，苏菲派的智者认为，痛苦是神的吻，于是他闭上眼睛，默默背诵起书中的句子：“咸水与淡水相遇之处，必有奇迹诞生…”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外传来脚步声。米洛什警惕地睁开眼，看见狱卒提着一盏油灯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
伊利亚神父手里拿着一件叠得整齐的羊毛衬衣，走到牢房前停下，狱卒识趣地退到远处。“冷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米洛什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手里的衬衣——那是去年冬天，母亲在世时为他缝制的，领口绣着他名字的缩写。
“主教说，”伊利亚神父将衬衣从铁栏缝隙里塞进来，“你可以带着这件衣服去流放地。”
米洛什接过衬衣，指尖触到布料上熟悉的针脚，忽然问：“父亲，您相信我是叛教者吗？”
伊利亚神父的肩膀僵了一下，他避开儿子的目光，看向远处跳动的油灯：“教会的判决…自有其道理。”
“可您教过我，”米洛什的声音开始发颤，“神的智慧比教会的墙更宽广。您教我读亚里士多德，读那些异教徒的哲学，您说‘真理不分国界’…”
“那不一样！”伊利亚神父猛地提高声音，又立刻压低，“那是哲学，不是…不是与异教徒私通！”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米洛什，你太年轻，不明白这世道有多危险。基督徒和穆斯林…就像油和水，永远不能混在一起。”
米洛什笑了，笑声里带着泪：“可《两海相聚》里说，真主让两海相遇，却为它们设下不可逾越的界限——但界限不是为了隔绝，是为了让它们彼此看见。”
伊利亚神父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石壁。“别再提那本书！”他的声音里带着恐惧，“那是魔鬼的诱惑！”
米洛什看着父亲仓皇离去的背影，手里的羊毛衬衣还带着余温。他忽然发现衬衣的内衬里缝着什么东西，硬硬的。他拆开缝线，掉出来的是一枚小小的铜制十字架，十字架背面刻着一行小字：“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这是《圣经》里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话。米洛什将铜十字架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心里，却奇异地驱散了一部分疼痛。他靠在墙上，望着铁窗外的月亮，忽然明白父亲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不是油和水不能混，是这乱世容不下混合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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