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站在家族祠堂的雕花木门内，指尖冰凉。祠堂正中的羊毛地毯上绣着巨大的新月图案，七位白须长老围坐在地毯边缘，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本摊开的《古兰经》，檀香的烟雾在他们头顶盘旋，像一条凝固的灰蛇。
“莱拉，上前。”大长老的声音像祠堂里的老座钟，沉闷而威严。他是莱拉的祖父，左眼在早年的战乱中失明，此刻用仅剩的右眼盯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莱拉提起裙摆，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她的绣花鞋被姑妈放在了祠堂外，按照规矩，签订婚书时必须赤足，以示对家族的敬畏。祠堂的梁柱上挂着历代祖先的画像，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盯着她，像在无声地审判。
“阿德南己经在麦加完成了朝圣，”二长老慢悠悠地说，他是莱拉父亲哈桑的堂兄，说话时总爱用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他带回了圣土，还得到了阿訇的祝福。这样的女婿，是我们家族的荣耀。”
莱拉的视线越过长老们的头顶，落在祠堂角落的铜制火盆上。火盆里的灰烬还没有清理干净，她认出那里面混着一些焦黑的纸渣——是上个月焚书时，从地窖里带回来的残片。哈桑特意将这些残片放在祠堂的火盆里再次焚烧，说要“彻底净化家族的污点”。
“莱拉，你在听吗？”哈桑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他坐在长老们的下手位，穿着崭新的丝绸长袍，领口处那片蓝黑色的墨水渍己经被仔细清洗过，却还是留下了淡淡的印记——那是米洛什被打时，飞溅的钢笔水留下的痕迹。
莱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是的，父亲。”
“那就签字吧。”大长老将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推到她面前，羊皮纸边缘用金线绣着复杂的花纹，“这是婚书，阿德南己经签过字了。”
莱拉的目光落在羊皮纸旁的羽毛笔上。笔杆是象牙做的，笔尖沾着浓稠的金色墨水，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姑妈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墨水是用三本旧《古兰经》的金箔熔成的，能保佑你婚姻顺遂。”
莱拉的手指颤抖起来。她想起米洛什曾告诉她，中世纪的欧洲修士会用铅条在羊皮纸上写字，因为铅能保存得更久；而阿拉伯的抄写员喜欢用炭笔，说炭的黑色最接近夜晚的星空。“金色呢？”她当时问。米洛什笑着说：“金色是太阳的颜色，适合写最重要的誓言。”
可这金色的墨水，写的却是她最不愿接受的承诺。
“怎么？不愿意？”哈桑的声音冷了下来，“忘了上个月在家族会议上发的誓了？忘了那些被烧毁的异端典籍了？”
莱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当然没忘。那天晚上，她被按着头，对着《古兰经》发誓“永不与基督徒往来”，袖中的《两海相聚》残页烫得她手腕生疼。她还记得父亲说：“只有嫁给虔诚的穆斯林，才能洗刷你带给家族的耻辱。”
“我签。”莱拉拿起羽毛笔，笔尖的金色墨水滴落在羊皮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像一滴凝固的金泪。
长老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哈桑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他伸手整理了一下长袍领口，似乎想遮住那片淡淡的墨水渍。
莱拉深吸一口气，将笔尖落在羊皮纸的签名处。她的名字是“莱拉·哈米德”，按照阿拉伯文的书写习惯，字母要连笔书写，像一条流动的河。可她握着笔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第一笔就歪歪扭扭，第二笔更是偏离了位置。
“稳住！”姑妈在她身后低声呵斥，伸手扶住她的手腕，“别让长老们看笑话！”
莱拉用力挣脱姑妈的手，指尖的力道让羽毛笔的笔尖微微弯曲。她盯着羊皮纸，忽然想起米洛什为她抄写的波斯诗稿，那些字母像跳跃的火焰，每一笔都充满了生命力。她深吸一口气，手腕转动，阿拉伯字母在她笔下流淌起来——不是规规矩矩的签名，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最后一笔落下时，她故意让笔尖停顿了一下，金色的墨水在结尾处晕染开来，形成一个的圆点，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泪。
“嗯，”大长老点点头，用仅剩的眼睛审视着签名，“还算端正。”
其他长老也纷纷点头，开始低声念诵祝福的经文。哈桑站起身，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既然婚书签了，那就定在下月初八举行婚礼。阿德南己经在准备聘礼了，都是上好的绸缎和香料。”
莱拉没有说话，只是放下羽毛笔，金色的墨水在她指尖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她看着羊皮纸上那个泪滴形状的结尾，忽然觉得那滴“金泪”里，藏着她所有说不出口的话。
离开祠堂时，姑妈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阿德南是个好人，会对你好的。你要忘了那些不该想的人，好好做你的少奶奶…”
莱拉的脚步停在祠堂门，回头望向角落里的火盆。灰烬在微风中轻轻扬起，像无数细小的黑色蝴蝶。她忽然想起老裁缝亚伯拉罕临终前，把地窖钥匙熔成吊坠时说的话：“有些东西，烧不掉。”
她抬起手，摸了摸藏在长袍袖中的《两海相聚》残页。残页的边缘己经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上面“咸淡水交融”的字句，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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