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午夜，雪下得很大。莱拉裹紧厚厚的斗篷，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难民营边缘的废弃地窖。斗篷下面，她穿着那件准备在婚礼上穿的红色嫁衣，刺绣的金线在雪光中若隐隐现。
“莱拉？”黑暗中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
莱拉停下脚步，看见地窖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袍的身影，是西蒙医生。老医生的眉毛和胡须上都结着白霜，手里提着一盏用黑布罩住的油灯。
“西蒙医生，”莱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来了吗？”
“在里面等着呢。”西蒙掀开地窖的木板门，一股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动作快点，巡逻队再过半小时就会经过这里。”
莱拉弯腰钻进地窖，西蒙在她身后放下木板门，只留下一道缝隙透气。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石壁上透着一点微弱的光——是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月光。
“莱拉？”米洛什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明显的虚弱。
莱拉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脚下踢到了一个生锈的铁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是我。”她走到米洛什身边，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右肩的烙印处渗着血，脸色苍白得像地窖里的积雪。
“你的脸…”莱拉伸手想去摸他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左脸上有一道新的伤口，是被狱卒打的，还在渗血。
米洛什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贴在自己的脸上，轻声笑了：“小伤，没事。”他的手掌滚烫，带着发烧的温度，“你怎么穿成这样？”他注意到莱拉斗篷下的红色嫁衣，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莱拉低下头，手指绞着斗篷的系带：“下月初八…我的婚礼。”
地窖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外面的风雪声从木板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像在哭泣。米洛什的手慢慢松开了她的，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右肩的烙印在月光下看得更清楚了——焦黑的皮肤皱在一起，像一朵腐烂的花。
“对不起。”莱拉的声音带着哭腔，“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打成这样，不会被流放…”
“傻瓜。”米洛什转过身，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指尖的粗糙磨得她脸颊发痒，“跟你没关系。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做同样的事。那些书，那些文字，不该被烧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莱拉，“给你的。”
莱拉打开油纸，里面是半页《两海相聚》的残页，上面用波斯语写着几行字。她认出那是米洛什的笔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不屈的韧性。“这是…”
“我凭记忆补写的。”米洛什轻声说，“上次被烧掉的那本里，有一段你说最喜欢的话，关于‘河流终将汇入大海’。我把它写下来了。”
莱拉的手指抚过那些文字，墨迹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她忽然想起在地窖里的日子，米洛什为她读这本书，阳光透过气窗照在他脸上，睫毛投下长长的影子。那时的时光，安静得像一首被遗忘的诗。
“我也有东西给你。”莱拉解开斗篷，露出里面的红色嫁衣，然后从嫁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针线包和一缕黑色的头发——是她今天早上剪下来的，用红线系着。“把这个缝在你的衣服里。”
米洛什看着那缕头发，又看看莱拉，眼睛里闪着泪光：“为什么？”
“我们穆斯林有个说法，”莱拉拿起他的手，将头发放在他掌心，“把爱人的头发藏在身上，就能得到守护。”她拿起针线，“我帮你缝吧。”
米洛什脱下身上的羊毛衬衣——是他父亲送来的那件，领口绣着名字缩写。莱拉接过衬衣，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焚书之夜 借着月光找到内衬的位置，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那缕头发缝进去。她的动作很轻，针脚细密，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明天我就要被押往阿索斯圣山了。”米洛什忽然说，声音有些沙哑，“听说那里是修道院，全是男人，不准女人靠近。”
莱拉的手顿了一下，针尖刺破了指尖，一滴血珠落在白色的羊毛上，像一朵小小的红花。“多久？”她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知道。”米洛什摇摇头，“也许…一辈子。”
莱拉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缝补的速度。眼泪落在衬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西蒙医生说过，阿索斯圣山在希腊，离这里很远，要穿过战火纷飞的地区，才能到达。
“等战争结束了，”莱拉忽然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去找你。”
米洛什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傻丫头，怎么找？你是穆斯林，那里不允许女人进入。”
“总有办法的。”莱拉固执地说，她将最后一针缝好，打了个结，“《两海相聚》里说，‘只要心朝着同一个方向，再远的路也会相遇’。”她将衬衣还给米洛什，“穿上吧，能暖和点。”
米洛什穿上衬衣，感觉到内衬里那缕头发贴着心口的位置，像一颗小小的种子。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半页《两海相聚》的残页，在背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莱拉：“这个你收好。”
莱拉接过残页，借着月光看清了背面的字——是用希腊文写的，她不认识。“这是什么？”
“我的名字，还有阿索斯圣山的名字。”米洛什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去那里的人，把这个给他看，他会告诉你我的消息。”
莱拉将残页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嫁衣内侧的口袋里，那里有一个她特意缝的夹层，防火防潮。“我会的。”她看着米洛什右肩的烙印，忽然伸手轻轻碰了一下，“疼吗？”
米洛什倒吸一口冷气，却摇了摇头：“现在不疼了。”
莱拉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念诵起《古兰经》的《开端章》：“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米洛什闭上眼睛，跟着念诵起东正教的晨祷词：“主啊，求你赐予我们平安，在你的爱中度过今夜，求你守护我们远离一切邪恶…”
两种不同的语言在黑暗的地窖里交织，像两条蜿蜒的河流，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交汇。莱拉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信仰差异，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他们都在祈求平安，都在渴望爱，这就够了。
“时间差不多了。”西蒙医生的声音从木板门外传来，带着一丝焦急，“巡逻队的脚步声近了。”
莱拉站起身，理了理嫁衣的裙摆。米洛什也站起来，伸手想抱她，却又犹豫着放下了。“婚礼那天…”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会穿着这件嫁衣，”莱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我的心，会跟着你去阿索斯圣山。”
米洛什的眼眶红了，他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地窖深处的阴影——那里有西蒙医生为他准备的藏身之处，等巡逻队过去后，他会被偷偷送回牢房，等待明天的流放。
莱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忽然想起他右肩的倒置十字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愿神让那倒置的十字架，终有一天能正立，愿他们的爱，能像河流一样，冲破所有界限。
她掀起木板门，钻进漫天风雪中。红色的嫁衣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一朵燃烧的花，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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