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霉味总带着铁锈的腥气。米洛什坐在嵌进石壁的凹槽里,左手按在温热的蜂蜡板上,右手握着那支铜制穿孔笔——笔尖被磨成三瓣,像朵永远不会开放的金属花。他的睫毛上还沾着从萨拉热窝带来的尘土,自从宗教法庭的烙铁烫瞎他的双眼,那些尘土就成了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今天的光线适合刻‘飞翔’。”以斯拉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变声期沙哑。十二岁的犹太男孩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条纹长衫,袖口永远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那血管在烛光下会微微发亮,像米洛什记忆里多瑙河的支流。
米洛什没有回头。他的指尖在蜡板上轻轻游走,仿佛在抚摸一匹温顺的幼兽。蜂蜡里混了松脂,温度稍高就会渗出琥珀色的油珠,在他掌心留下透明的印记。这是苏菲派长老们特制的蜡,既要有足够硬度承受刻痕,又得在体温下慢慢晕染,让不同时日的笔迹自然交融,就像生长在同一棵树上的年轮。
穿孔笔落下的瞬间,米洛什的肩膀轻轻一颤。笔尖刺破蜡面的声音很轻,却在地下室里激起层层回响——这里的石壁是中空的,每个凹槽都对应着不同的共鸣频率。当他刻下阿拉伯字母“?”(noon)时,西南角的通风口会传来鸽子振翅般的颤音;而刻到希伯来字母“?”(shin)时,墙角的陶罐就会发出蜂鸣。这些声音成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勾勒出房间的轮廓:五步外是以斯拉的木桌,三步左有盛洋葱汁的铜碗,头顶三尺处,有块松动的石板,雨天会漏下带着铁锈味的水滴。
“昨天刻的那版,我在月光下看见了。”以斯拉突然说,手里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第三行的凹痕拼起来,是《雅歌》里‘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米洛什的笔顿了顿。蜡板上刚刻到希腊字母“Ω”(omega),三瓣笔尖在蜡面旋出小小的漩涡。他想起莱拉总爱在书页边缘画这样的符号,说这是“终点里的起点”。那时他们在萨拉热窝大学的图书馆,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教她用拉丁语念祷词,她教他用波斯语写情诗,钢笔尖在同一页纸上交错,墨水晕染处,拉丁语的“amor”(爱)和波斯语的“???”(eshgh)总是纠缠成一团。
穿孔笔猛地刺入蜡板,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凹痕。米洛什感觉到指尖的新茧裂开了,血珠滴在蜂蜡上,烫出细小的气泡。他赶紧缩回手,将伤口按在掌心——长老说过,血会让文字“活过来”,但也会引来“猎经人”。那些混杂在苏菲派信徒里的密探,总能从最虔诚的祷词里嗅出异端的味道。
以斯拉递来浸过硫磺水的布巾。“长老说,下周会有从阿勒颇来的朝圣者。”男孩的声音压得很低,羊皮纸翻动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他们要带三块蜡板走,说是要镶在清真寺的穹顶下。”
米洛什的手指在布巾下蜷缩起来。他摸到布巾边缘绣着的石榴图案——那是莱拉教他辨认的第一个波斯纹样。她曾说,石榴籽的数目刚好是《古兰经》里提到的“七十种恩典”,而切开的石榴像颗流血的心脏。此刻他突然明白,那些所谓的“朝圣者”根本不是来敬拜的。上周三,他听见通风口外有金属摩擦声,还有人用拉丁语低声交谈,提到“威尼斯”和“焚烧名单”。
穿孔笔重新落在蜡板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焚书之夜 这次刻得极轻。三瓣笔尖在蜡面游走,像三条互相追逐的蛇:先刻出阿拉伯语的“眼睛”(???),再用希伯来语的“心”(??)覆盖其上,最后用希腊语的“路”(?δ??)勾出轮廓。当三种文字的边缘重合时,会形成一个隐形的十字,只有在火焰的炙烤下才会显现。这是他和莱拉发明的秘密符号,当年刻在萨拉热窝老宅的门楣上,后来被阿德南用石灰糊住了。
“用洋葱汁写的那几页,我藏在《古兰经》的封面夹层里了。”以斯拉的羽毛笔停了,“昨天试了试,用火烤过之后,波斯语的诗句会变成红色,阿拉伯语的会变成蓝色。”
米洛什点点头,指尖沿着蜡板上的刻痕慢慢。他能“看见”那些隐形的诗句在黑暗中生长:“你的牙齿如新剪的羊毛,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这是《雅歌》里的句子,莱拉总说念起来像咬碎石榴的声音。他想象着这些文字在火焰中浮现的模样,红色的字母会像她裙摆上的石榴汁,蓝色的则像她眼睛里的多瑙河。
突然,头顶的石板“啪嗒”响了一声。米洛什猛地抬头,无光的眼球在眼窝里转动,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他听见以斯拉迅速将羊皮纸塞进石缝,听见铜碗被碰倒的脆响,还听见自己耳垂上的银铃开始摇晃——那银铃是上个月钉上去的,细链穿过耳垂的软骨,末端坠着两粒小铃,走路时会发出蚊蚋般的轻响。长老说这是“天使的提醒”,防止他在黑暗中迷失方向,但米洛什知道,这是为了让看守随时掌握他的位置。
通风口传来靴子踩过水洼的声音。米洛什将蜡板翻转过来,用没受伤的左手按住背面——那里刻着他昨天刚完成的《沙恭达罗》选段,用梵文写的,是莱拉最爱的戏剧。他感觉到以斯拉的呼吸变得急促,男孩的影子在烛光里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兔子。
“是巡逻队换岗。”以斯拉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经过巷口。”
米洛什慢慢松开手,指尖重新回到正面的刻痕上。穿孔笔在“Ω”的漩涡中心轻轻一点,像是给这个符号加上了瞳孔。他想起莱拉说过,上帝在创造光之前,先创造了黑暗,因为只有黑暗能容纳所有颜色。此刻他觉得自己就站在那片初始的黑暗里,用指尖的血和蜡,调配出只有火焰才能看见的色彩。
地下室的钟摆敲了七下。米洛什的银铃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不是因为他动了,而是通风口吹来的风变了方向。那风里带着陌生的气息——玫瑰油和硝烟的味道,像极了莱拉当年藏在铜汤婆子夹层里的诗稿,油墨混着她手腕上的香水味。
他的穿孔笔在蜡板上划出长长的弧线,将三种文字的轮廓连成一片。以斯拉倒吸一口冷气,米洛什知道,他一定看见了那些刻痕突然变得鲜活,像群即将破茧的蝶。
“这是什么?”男孩的声音在颤抖。
米洛什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额头抵在蜡板上,感受着蜂蜡的温度慢慢渗入皮肤。在黑暗的最深处,他仿佛看见莱拉站在图书馆的窗前,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书页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她正用那支蓝杆钢笔,在《雅歌》的空白处画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和此刻穿孔笔刻蜡的声响,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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