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来的那天，伊斯坦布尔下了场冻雨。米洛什坐在凹槽里，听见巷口的石板被踩得咯吱作响，还听见各种语言的祷词在雨雾中碰撞：阿拉伯语的颤音、波斯语的卷舌、还有夹杂着希腊语词汇的土耳其语。这些声音像潮水般涌进地下室，在石壁间撞出细碎的回声，让他想起萨拉热窝市集的清晨。
“第一个是阿勒颇的商人，左手缺根小指。”以斯拉蹲在他身边，用炭笔在他手心里写字，“第二个是戴绿头巾的女人，袖口有绣金的石榴花——长老说她是波斯来的信使。”
米洛什的指尖在膝头的蜡板上滑动。今天刻的是《两海相聚》的选段，用的是苏菲派特有的密码体：每个阿拉伯字母都被拆成三部分，顶部的点代表“天”，中部的竖代表“人”，底部的弯钩代表“地”。只有同时念出这三个部分的发音，才能拼出完整的诗句。他刻得很慢，银铃随着手腕的动作轻轻摇晃，在雨声里织出细密的网。
脚步声停在凹槽前。一股玫瑰油的香气漫过来，混着雨水的潮气，让米洛什的喉咙发紧。他感觉到有人在触摸他的蜡板，指尖带着戒指的凉意，在刻痕上慢慢游走。那手指很轻，像莱拉翻书时的动作，在遇到“???”（eshgh）这个词时，会下意识地停顿片刻。
“这是‘心之语’。”女人的声音带着波斯口音，每个词尾都拖着细长的颤音，“盲眼人刻的经文，比看见的人更接近真主。”
米洛什没有说话。他的穿孔笔悬在蜡板上方，三瓣笔尖对着女人的方向。他能“看见”她的影子在烛光里晃动，绿头巾的边缘垂到他膝头，上面的金线绣成的石榴，籽粒得像是要裂开。
“听说您能刻三种文字？”女人突然改用拉丁语，发音里带着威尼斯口音，“就像当年拜占庭的圣徒，用舌头品尝不同的信仰。”
米洛什的笔猛地落下，在蜡板上砸出个星形的凹痕。他听见以斯拉倒抽冷气的声音，听见女人的戒指划过蜡面的刺耳声，还听见自己耳垂上的银铃突然急促地摇晃——这不是他的动作，是有人在拉扯链条。
“长老说，不该问圣徒如何写字。”以斯拉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炭笔掉在地上，“我们只需要……只需要传递经文。”
女人轻笑起来，玫瑰油的香气突然变得浓烈。米洛什感觉到她的手指滑向他的手腕，指甲在他刻蜡板磨出的茧子上轻轻刮擦。“威尼斯的图书馆里，也有这样的蜡板。”她的拉丁语突然变得清晰，像莱拉在大学课堂上念祷词的语调，“只是上面刻的不是经文，是情诗。”
穿孔笔从米洛什手中滑落，在地上弹了两下，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他猛地抬头，无光的眼球对着女人的方向，银铃在耳垂上疯狂摇晃，链条勒得软骨生疼。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自从被烫瞎眼睛，他就很少说话，喉咙像被硫磺水浸泡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下周会有艘从伊兹密特出发的船。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焚书之夜》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女人的声音又变回波斯语，轻得像雨丝，“船上有运往威尼斯的丝绸，夹层里可以藏三块蜡板。”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放了个东西，小小的，冰凉的，带着锯齿状的边缘。
米洛什紧紧握住那东西。是石榴籽，被刻成了新月的形状，籽粒的尖端还沾着点的红色，像血。
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玫瑰油的香气却留在凹槽里，和蜂蜡的松脂味、洋葱汁的辛辣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甜腥。米洛什摊开手心，用指尖抚摸那枚石榴籽新月，突然想起莱拉总爱在他的书页里夹石榴花瓣，干燥后的花瓣会变成红褐色，脉络像极了微型的河流。
“她袖口的石榴花，绣线是威尼斯的金线。”以斯拉捡起地上的穿孔笔，声音还在发颤，“我在父亲的布料店里见过，只有贵族才用得起。”
米洛什将石榴籽塞进蜡板的裂缝里。他摸到以斯拉递来的布巾，上面的硫磺味让他想起宗教法庭的烙铁——那烙铁烧红时，也是这样刺鼻的味道，烫在眼睛上的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进太阳穴。
“把上周用洋葱汁写的那几页找出来。”米洛什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门轴。这是他这个月第一次说话，喉咙里像卡着碎玻璃，“我们需要……需要更多的火。”
以斯拉愣住了，手里的羽毛笔停在羊皮纸上。“长老说，洋葱汁见火会显形，但也会引来……”
“引来她。”米洛什打断他，指尖在蜡板上重新刻下那个复合符号：阿拉伯语的“眼睛”、希伯来语的“心”、希腊语的“路”。这一次，他刻得很深，蜡屑簌簌落下，像极了萨拉热窝冬天的雪。
那天傍晚，地下室里弥漫着洋葱汁的辛辣味。米洛什坐在烛光中央，穿孔笔在蜡板上飞舞，银铃的轻响和笔尖刻蜡的声音交织成网。以斯拉蹲在旁边，用羽毛笔蘸着洋葱汁和铁盐的混合液，在羊皮纸上抄写那些凹痕。当第一缕暮色从通风口溜进来时，米洛什突然停笔——他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铃铛声，不是他耳垂上的银铃，而是更小、更清脆的那种，像莱拉当年挂在铜汤婆子上的铜铃。
“有人送来了石榴。”以斯拉跑到门口，又很快跑回来，怀里抱着个裂开的石榴，籽粒滚得满地都是，“是个小女孩送来的，说要交给‘刻字的先生’。”
米洛什的手指在蜡板上悬住了。他听见小女孩的脚步声在巷口消失，铃铛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雨声吞没。以斯拉正用小刀将石榴籽挖出来，突然“啊”了一声——每粒籽上都刻着极小的符号，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米洛什伸出手，以斯拉将一粒石榴籽放在他掌心。指尖的触感很熟悉，是波斯语的“?”（noon），上面被人用指甲多加了一个点，变成了莱拉名字的首字母“?”（lam）。
银铃在耳垂上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米洛什将石榴籽按在蜡板的刻痕里，感觉到那点额外的凸起，像颗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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