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修复学院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闯了进来，皮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肩章上别着铁托政府安全部门的徽章，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让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狰狞。他手里拿着一份盖着红色印章的文件，声音像砂纸擦过木头：“奉安全部门命令，搜查所有‘宗教混合主义污染源’，所有涉及跨宗教内容的文献，一律没收销毁。”
莱拉当时正在指导学生修复一批16世纪的犹太教手稿，那些手稿是从被炸毁的犹太会堂废墟里抢救出来的，上面还留着弹片划过的痕迹。听到军官的话，她下意识地将那本藏有羊皮纸的《波斯语语法》往工作台底下推了推，指尖触到了抽屉里的镊子——那把镊子的尖端，还沾着昨天修复《古兰经》时残留的金箔碎屑。
“法蒂玛女士？”军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我听说你是这里最擅长修复‘混合文献’的专家？”他特意加重了“混合”两个字，像是在提醒她什么。莱拉垂下眼帘，语气平静：“我只是修复古籍的匠人，在我眼里，所有文字都是需要被尊重的历史痕迹。”
军官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开始搜查。男人们翻箱倒柜，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扔到地上，用刺刀挑开装订好的手稿，甚至连学生们用来调制颜料的骨胶都被他们倒在了地上。莱拉看着那些她亲手修复过的书册被踩在脚下，心像被钝器反复捶打。有个学生想上前阻止，被军官一把推开，撞到了墙角的铁架，架子上的玻璃器皿摔了一地，里面装着的各种修复剂混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里有发现！”一个士兵的喊声从库房传来。莱拉的心猛地一沉，库房里存放着一些从苏菲派修道院收缴来的蜡板，据说是几年前宗教警察突袭时没收的，因为上面刻着“无法辨认的异端符号”，一首没人敢处理，就暂时堆在了学院的库房里。
军官带着人走进库房，莱拉也跟了过去，脚步有些发飘。库房阴暗潮湿，墙角结着蛛网，十几个木箱堆在里面，上面落满了灰尘。那个士兵正用刺刀撬开其中一个木箱，箱子的侧面，刻着一朵熟悉的丁香花——五片花瓣，花茎上带着细小的尖刺，与当年米洛什在贝尔格莱德地窖图书馆里刻在书架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莱拉的呼吸瞬间凝固了。她记得米洛什刻那朵丁香花时的样子，1941年的秋天，他刚失去右眼，左手还缠着绷带，却固执地要用小刀在橡木书架上刻下这朵花。“这样你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他当时笑着说，“就像我们的秘密，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到。”
军官从箱子里拿出一块蜡板，举到光线底下。蜡板是深棕色的，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痕，像是某种盲文，又比普通盲文复杂得多——有些凹痕是圆形的，像是伊斯兰教的新月；有些是六角形的，像是犹太教的大卫之星；还有些是十字形的，显然来自基督教。莱拉的指尖开始发抖，她认得这些符号，这是米洛什失明后创造的“复合文字”，当年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地下修道院里，就是用这种文字刻写那些被称为“盲经”的诗稿。
“这些就是苏菲派那群疯子说的‘天使口授的经文’？”军官的声音里带着嘲讽，他用刺刀在蜡板上刮了一下，那些凹痕里的蜡屑簌簌落下，“我看就是魔鬼的胡言乱语。通知下去，下午三点，在塔克西姆广场架起铁笼，把这些东西全烧了，还有学院里所有‘不清不楚’的书！”
“可是长官，”莱拉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有些古籍是独一无二的历史文献，烧掉太可惜了……”
军官转过身，疤痕在脸上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法蒂玛女士，看来你还没明白‘宗教混合主义’的危害。这些东西会混淆人民的信仰，动摇国家的根基。你要是识相，就乖乖配合，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威胁己经足够明显。
士兵们开始搬运那些木箱，蜡板碰撞的声音在库房里回荡，像是无数个沉默的叹息。莱拉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刻着丁香花的木箱被抬出去，箱角在门槛上磕了一下，掉下来一小块木屑。她趁人不注意，悄悄弯腰捡起那块木屑，攥在手心。木屑很粗糙，带着蜡和灰尘的气息，让她想起米洛什失明后，指尖总是带着这样的质感——他说，黑暗让他的触觉变得格外敏锐，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细节。
中午时分，塔克西姆广场中央己经架起了一个巨大的铁笼，足有两层楼高，用粗壮的钢筋焊接而成。士兵们将从学院和各个宗教场所收缴来的书籍、手稿、蜡板源源不断地扔进笼子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广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围观的人群远远地看着，脸上带着恐惧和不安。
莱拉换了一身深色的长裙，用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混在围观的人群里。她的口袋里藏着那把修复用的镊子，还有一小块从库房捡来的木屑。阳光很烈，晒得她头晕目眩，可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铁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她看到那些熟悉的蜡板被扔进去，有些上面还留着以斯拉当年用铁盐墨水书写的痕迹——那些痕迹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却在她的记忆里无比清晰。
三点整，军官点燃了火把，扔进了铁笼。干燥的纸张和皮革瞬间被点燃，火焰腾地一下窜了起来，舔舐着钢筋，发出噼啪的响声。黑烟滚滚升起，遮住了半个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像是某种生命正在被吞噬。莱拉看着那些蜡板在火焰中慢慢融化，那些凹痕里的秘密被高温扭曲、变形，最后化为灰烬，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铁笼的角落里，有一块蜡板没有被火焰完全覆盖，上面的丁香花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那是米洛什刻的，她认得——花茎上那个小小的缺口，是当年他刻到一半时，被修道院的看守发现，匆忙间留下的。莱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看着。那些蜡板里藏着米洛什的声音，藏着他们共同的记忆，藏着那些在黑暗中彼此取暖的日子。就算全世界都要销毁它们，她也要找回哪怕一点点痕迹，就像当年在地窖图书馆里，他们在废墟中抢救那些手稿一样。
火焰还在燃烧，军官站在铁笼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莱拉悄悄退后几步，绕到广场的侧面，那里有一条通向铁笼后方的小巷。她握紧了口袋里的镊子，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她要等，等到火焰熄灭，等到士兵们放松警惕，然后，从那些灰烬里，找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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