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在伊斯坦布尔的修复工坊里己经待了整整三天。18世纪的东正教《圣经》摊在工作台上，烫金的封面在台灯下泛着冷光。她戴着白手套，指尖捏着一把放大镜，正一寸寸检查封皮边缘的磨损痕迹——雇主说这书是从萨拉热窝的老教堂里抢救出来的，战火让书脊裂了道缝，需要重新加固。
“咔哒。”放大镜的金属边框碰到工作台，发出一声轻响。莱拉皱了皱眉，把放大镜放得更轻些。她今年五十六岁，手己经不像年轻时那么稳了，尤其是在阴雨天，指关节总会隐隐作痛。就像此刻，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她的右手食指正微微发麻，那是1948年在修道院被铁钳夹过的旧伤。
她低下头，继续用软毛刷清理封面的灰尘。忽然，毛刷的尖端勾到了一点什么——不是灰尘，像是一根极细的线。莱拉心里一动，换了把更尖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开那根线。就在这时，台灯的光线恰好折射过封面的烫金花纹，她看见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切割线，沿着十字架图案的边缘蜿蜒着。
“是人为切开的。”莱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做古籍修复三十年，一眼就能看出这切割线不是自然磨损，而是用特制的刀片小心划开的，切口边缘还沾着一点点暗红色的蜡——和当年米洛什用来封蜡板的蜡一模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用镊子沿着切割线轻轻撬动。封皮的夹层很薄，像两张纸叠在一起，里面果然藏着东西——一张泛黄的信笺，折叠成小小的方块，边角己经脆得快要碎了。
莱拉屏住呼吸，用镊子把信笺夹出来，放在铺着白绸布的工作台上。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对着台灯照了照。信笺很薄，透出里面模糊的字迹，像是用极细的笔写的。她想起米洛什年轻时总爱用鹅毛管笔，说那样写出的字“带着风的形状”。
指尖又开始发麻了。莱拉摘下手套，用指腹轻轻抚过信笺的边缘。纸面上有一些不规则的褶皱，像是被水浸过，又慢慢晾干。她忽然想起1950年那个暴雨夜，米洛什被带走时，她追在卡车后面哭，雨水混着泪水打湿了他塞给她的那片蜡板……
“别慌。”她对自己说，声音有些发紧。她拿起一把小剪刀，沿着信笺的折痕一点点剪开。展开的瞬间，一行字映入眼帘，是用波斯语写的：“当咸水与淡水相遇，我们将在盐柱融化前相认。”
莱拉的手指猛地一颤。“咸水与淡水”——那是他们年轻时最爱说的话。米洛什是波斯人，她是塞尔维亚人，他总说他们的爱就像博斯普鲁斯海峡，一边是黑海的淡水，一边是地中海的咸水，看似永远分隔，却在海底悄悄相拥。而“盐柱”……她想起《圣经》里罗得的妻子，因为回头看了一眼被毁灭的城市，就变成了盐柱。米洛什当年总笑着说：“我们永远不回头，所以永远不会变成盐柱。”
可他们还是回头了。一次又一次。
她的眼眶忽然热了。这些年，她修复过无数古籍，见过太多藏在书里的秘密——情书、账单、求救信，可没有哪一封像此刻这张纸，让她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信笺，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味——是薰衣草和铁盐混合的味道，那是米洛什当年制作隐形墨水的配方。
就在这时，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啪”地打在信笺的空白处。莱拉慌忙去擦，却看见那滴泪晕开的地方，渐渐浮现出一行淡蓝色的小字。
是坐标。北纬45°26′，东经12°20′——那是威尼斯。
她愣住了，下意识地抬手去抹眼睛，又一滴泪落在信笺上。这一次，泪水打在“盐柱”两个字旁边，显露出更详细的地址：“沉没的书店，第三排书架，黑色封面。”
“沉没的书店”——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1943年，她和米洛什在威尼斯逃亡时，曾躲在一家建在运河边的旧书店里，店主是个瘸腿的犹太人，总说自己的店“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米洛什当时笑着说：“这地方适合藏秘密，就像我们。”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莱拉抬头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形成一道道交错的纹路。她忽然发现，那些纹路像极了一张地图——从萨拉热窝到伊斯坦布尔，再到贝尔格莱德，最后指向威尼斯，正是米洛什当年被流放的路线。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工坊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你知道我会找到这封信，知道我会去威尼斯……”
信笺上的字迹在灯光下微微发亮，像是有生命般在跳动。莱拉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疤痕，是1947年米洛什用穿孔笔不小心划到的，当时他紧张得手都在抖，说：“这样你就永远带着我的记号了。”
她拿起那本《圣经》，重新检查封面的切割线。在十字架图案的中心，她发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凹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复按压过。莱拉伸出自己的食指，轻轻按上去，大小刚好吻合。
那是她的指纹。二十年前，他们在修道院偷偷交换婚约时，曾在一张蜡纸上按下彼此的指纹，米洛什说：“这是我们的印章，比任何宗教仪式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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