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什的靴子踩在积雪里发出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玻璃上。莱拉的重量压在他左臂弯里,比想象中更沉——不是因为肉体的分量,而是她每一次呼吸时胸腔的震颤,每一次无意识攥紧他衣襟的力道,都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勒得他肋骨发疼。清真寺的火光还在身后舔舐夜空,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两条试图在灰烬里打结的线。
“放我下来吧。”莱拉的声音突然从颈侧传来,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米洛什低头,看见她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沾着的火星灰被呼吸吹得轻轻颤动。刚才逃离火场时被划破的裤脚还在渗血,暗红色的污渍在雪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痕迹,像一行无人能懂的诗。
他没有停步,只是把手臂收得更紧些:“难民营在前面的广场,还有三分钟路程。”
“我自己能走。”莱拉挣扎着要落地,却因为牵动伤口倒抽一口冷气。米洛什能感觉到她肩胛骨处的肌肉猛地绷紧,像只被触到痛处的小兽。他放缓脚步,借着远处燃烧的木屋投来的光,看见她渗血的头巾一角从肩头滑下来,露出底下青紫的瘀伤——那是被梁柱压过的痕迹。
“你想让埃米尔看到你这副样子?”他刻意让语气保持平静,目光却避开她脖颈处的伤痕。刚才在废墟里搬开横梁时,他的指腹曾无意中擦过那里的皮肤,温热的,带着血的腥甜,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此刻那片皮肤被寒风冻得泛白,反而更让人想起火中的温度。
莱拉果然不动了。她偏过头,看向远处被火光染红的云层,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他不会管我的。”她轻声说,波斯尼亚语的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他眼里,我己经是个叛教者了。”
米洛什没接话。他想起埃米尔举枪时眼里的恨意,那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是针对所有戴着十字架的脖颈,所有在东正教堂里画十字的手指。就像镇上的穆斯林老人总会对着穿黑袍的修女吐口水,就像父亲在布道时总会说“异教徒的祈祷是对上帝的亵渎”。这些仇恨像萨拉热窝山间的雾气,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钻进骨头缝里,把人冻得麻木。
难民营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片用木板和帆布搭成的临时棚屋,被铁丝网围着,门口站着两个穿军装的穆斯林民兵,步枪斜挎在肩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棚屋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夹杂着婴儿的哭声和女人的啜泣,像一锅煮沸的苦水。
米洛什在铁丝网外停下脚步。这里是界限,是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分割线,是他从小被教导“不可逾越”的雷池。他能闻到棚屋里飘来的烤馕香味,混着煤烟和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和教堂地下室截然不同的气息——那里只有碘酒和凝固的血腥味,还有父亲诵经时飘来的檀香。
“到了。”他弯腰想把莱拉放下,手腕却突然被攥住。
莱拉的手指冰凉,指甲缝里还嵌着清真寺的木屑,可力气大得惊人。她仰着头看他,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那本书。”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风吞没,“能帮我保住它吗?”
米洛什愣住了。他这才想起刚才匆忙中把那本烧焦的小册子塞进了大衣内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边缘硌着皮肤,像块发烫的烙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烫焦的书脊,突然想起莱拉在废墟里背诵“爱情如死之坚强”时的眼神——那不是背诵经文的虔诚,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
“为什么是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你可以自己……”
“我父亲会搜我的身。”莱拉打断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昨天刚把母亲留下的波斯诗集烧了,说那是‘魔鬼的语言’。如果让他发现这个……”她没说下去,但米洛什能想象到后果。镇上的人都知道阿訇哈桑的严厉,上个月有个少年因为偷偷听塞尔维亚民谣,被他用藤条抽得半个月不能下床。
风突然变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莱拉的头巾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她耳后一小块白皙的皮肤,上面有个淡红色的小痣。米洛什想起自己妹妹索菲亚耳后也有个一样的痣,小时候他总爱用手指去戳,惹得索菲亚追着他打。可现在索菲亚不在了,三个月前德军轰炸时,她永远留在了教堂的地窖里,怀里还抱着没织完的毛衣。
“给你。”他解开大衣纽扣,小心翼翼地把那本《雅歌》从内袋里取出来。火光下能更清楚地看见它的模样:深棕色的封皮己经烧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边缘卷着焦黑的痕迹,像只受伤的蝴蝶。他刚要递过去,莱拉却摇了摇头。
“你拿着。”她的手指依然攥着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等……等风头过了,我会想办法找你。”
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米洛什的心猛地一跳。找他?在这座被战火撕成碎片的城市里,在东正教与伊斯兰教的鸿沟之间,她要怎么找到他?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狼和羊是不可能在同一个水槽喝水的。”可此刻看着莱拉的眼睛,他突然觉得那道鸿沟或许并没有那么宽,至少没有宽到容不下一本烧焦的书。
他低头看向那本书,鬼使神差地翻开了扉页。借着远处的火光,他看见上面用波斯语写着几行细密的字迹,笔画娟秀,却带着某种倔强的力道。他看不懂波斯语,但能认出其中夹杂的几个阿拉伯字母,和清真寺墙上刻着的经文有些相似。
“这是……”
“我用古兰经的韵律改的。”莱拉的脸颊泛起一点红晕,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羞涩,“比如那句‘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我改成了‘你如玫瑰在废墟中绽放,荆棘不能遮蔽你的芬芳’。”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既亵渎了你们的经卷,也违背了我的教义……”
“不。”米洛什突然开口,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脱口而出的否定。他合上小册子,重新塞进内袋,这一次贴得更紧了,仿佛要让它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我会保管好它。”他看着莱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这是他从小念到大的誓词,此刻说出来却有了不同的意味。莱拉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点燃的灯芯,她慢慢松开了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尖划过他的皮肤,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谢谢你,米洛什。”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波斯尼亚语的发音让这个名字有了种奇异的温柔,“愿安拉保佑你。”
米洛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祝福。他从小被教导安拉是“虚假的神”,可此刻从莱拉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句真诚的祷词。他张了张嘴,想说“愿上帝保佑你”,又觉得在这穆斯林难民营门口说这话太过刺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喊声,夹杂着塞尔维亚语的咒骂和哭嚎。“米洛什!米洛什你在哪?”是教堂的杂役佩特洛的声音,带着哭腔,“神父让你赶紧回去,地窖塌了,压住了好多人!”
米洛什的心一沉。他猛地回头,看见东正教难民聚集的方向冒出一股新的浓烟,比清真寺的火势更猛,像条黑色的巨龙吞噬着夜空。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父亲还在等着他,那些受伤的教民还在等着他。
“我得走了。”他对莱拉说,语气里的急切藏不住。他弯腰把莱拉轻轻放在地上,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稳。她的腿还在发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但她还是咬着牙站首了,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照顾好自己。”米洛什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米洛什!”莱拉突然叫住他。
他回过头,看见莱拉正解下头上的头巾。那是一条深蓝色的头巾,边缘绣着银色的花纹,此刻己经沾满了灰尘和血迹,却依然能看出原本的精致。她把头巾递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拿着这个。”
“这是你的……”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把围巾塞进他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你拿着它,等我找你时,就凭这个认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弄丢了,好吗?”
米洛什握紧了那条头巾。粗布的质地带着莱拉的体温,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野花,在战火里顽强地开着。他点了点头,把围巾塞进大衣口袋,和那本《雅歌》放在一起。
“再见。”他说。
“再见。”莱拉回应道。
米洛什转身冲进风雪里,身后传来难民营门口民兵的盘问声,还有莱拉低声的解释。他没有回头,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奔跑。寒风灌进喉咙,像刀割一样疼,可他感觉不到,胸口那两团温热的东西——书和头巾,像两颗跳动的心脏,支撑着他穿过漫天风雪。
他跑过燃烧的街道,跑过倒塌的房屋,跑过那些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人。远处东正教难民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父亲的身影在火光中隐约可见。他摸了摸大衣内袋,能同时感觉到书的粗糙和头巾的柔软,突然想起莱拉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有火光,有泪光,还有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不知道莱拉能不能顺利进难民营,不知道哈桑阿訇会不会发现女儿的秘密,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再见面。但他知道,从今晚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像那本被两种信仰浸润过的《雅歌》,就像那条连接着两个灵魂的头巾,在萨拉热窝的漫天火光里,某种新的东西正在悄悄萌芽,坚韧得如同那句诗——
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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