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的春天总带着硝烟味。积雪在炮弹炸开的弹坑里化成灰黑色的水洼,倒映着难民营里东倒西歪的帐篷——塞尔维亚人的帆布上绣着褪色的十字,穆斯林的羊毛毯边缘还留着清真寺的几何纹样,犹太难民的帐篷则用撕开的经卷残页补着破洞。晨雾里飘着煤烟与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偶尔夹杂着远处德军岗哨的吆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这个城市残存的呼吸。
米洛什蹲在医疗帐篷的角落,正用镊子夹着棉球,蘸着稀释的碘酒给哈米德老人清洗小腿上的溃烂。老人的裤腿被弹片撕开一道豁口,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边缘结着黑痂,稍微一碰就渗出浑浊的脓液。“忍一忍,先生。”他低声说,塞尔维亚语的尾音带着不自觉的温柔。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习惯——无论面对何种信仰的人,包扎伤口时总要先放柔声音,仿佛语言能比药物更先抵达疼痛的深处。
哈米德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用波斯尼亚语回应:“谢谢你,孩子。比那些戴铁十字的强多了……他们只会用枪托催我们搬尸体。”他的手指颤巍巍地抓住米洛什的袖口,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东正教长袍,袖口还绣着小小的十字纹样。老人的动作顿了顿,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缩回手,掌心在布满补丁的裤腿上反复擦拭。
米洛什假装没看见。他低头用绷带缠绕伤口,动作仔细得像在包扎一件易碎的圣物。自从三个月前在火场救出莱拉,他在塞尔维亚难民里就成了个异类。有人说他被“穆罕默德的妖气”迷了心窍,有人在他背后画十字驱邪,连负责分发物资的神父都暗示他“该多为自己的同胞祈祷”。
“砰——”
药盘突然被撞翻在地,玻璃药瓶摔得粉碎,碘酒混着酒精在泥地上晕开一片刺鼻的黄渍。米洛什抬头,看见塞尔维亚护士安卡正叉着腰站在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神父的儿子就是不一样,”她冷笑一声,用脚尖碾过地上的玻璃碎片,“放着自己人不管,伺候起异教徒来了。你父亲要是还活着,怕是要当场把你逐出教会。”
“他是伤员。”米洛什站起身,胸口有些发闷。他知道安卡的丈夫死在穆斯林民兵的枪下,那道疤横在她眉骨上,也刻在她心里。
“伤员?”安卡提高了声音,帐篷里其他伤员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等他们缓过劲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你这种叛徒!别忘了去年在集市上,他们是怎么把帕夫洛神父的头挂在旗杆上的——”
“够了。”米洛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绷带,指尖被碎玻璃划破,血珠滴在黄渍里,像绽开一朵细小的红玫瑰。“帕夫洛神父生前总说,上帝看的是伤口,不是头巾。”
安卡的脸涨成了紫红色,想说什么,却被帐篷外传来的争吵声打断。几个塞尔维亚难民正围着分发面包的德军士兵怒吼,拳头挥得老高,却在枪口转向他们时瞬间蔫了下去。安卡啐了一口,转身摔门而去,帆布帐篷被她带得剧烈晃动,挂在顶上的十字架护身符来回摇摆,最后重重砸在米洛什脚边。
他弯腰捡起护身符,木质的十字架边缘己经磨得光滑。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帐篷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莱拉站在晨光里,头上裹着深色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的怀里抱着一摞脏衣服,大概是来医疗帐篷旁边的水井打水,却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住了。
西目相对的瞬间,米洛什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莱拉的眼神里有担忧,有歉意,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她很快低下头,转身想走,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水桶,桶沿的水珠洒在她的裙角,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米洛什下意识地抬起手,用食指在胸前轻轻画了个十字——不是东正教那种繁复的手势,而是像莱拉曾教他的那样,简单地从额头划到胸口,再点向左右肩。那是他偷偷练习了无数次的动作,混合着两种信仰的影子,像一个只有他们能懂的暗号。
莱拉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抱着衣服的手臂紧了紧,然后快步消失在帐篷之间的缝隙里。
米洛什看着她的背影,首到那抹深色头巾被另一顶帐篷挡住。他低头看向掌心的十字架护身符,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火场,莱拉染血的头巾下露出的那截脖颈,像被月光亲吻过的玉石。
女性帐篷里弥漫着汗味与草药的气息。莱拉蹲在角落,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焚书之夜 借着从帆布破洞透进来的微光,用烧焦的《雅歌》书页边缘教几个小姑娘写字。书页的边缘己经卷曲发黑,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那是她用炭笔描了无数次的句子:“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这个字母念‘L’,”她握着最小的女孩法蒂玛的手,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字母,“就像莱拉的‘拉’,法蒂玛的‘蒂’前面也有它。”
法蒂玛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昨晚的泪痕:“莱拉姐姐,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去学校?妈妈说读书是坏事情,尤其是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瞟了一眼莱拉手里的书页,那上面印着她不认识的符号。
莱拉的心沉了一下。她把书页往怀里拢了拢,用身体挡住其他女孩的视线。自从父亲发现她藏着这本“异教典籍”,家里的气氛就像拉满的弓弦。他没有打她,只是连续三天在清真寺的临时讲经台上引用“凡信外道者,当受驱逐”的经文,每一个字都像石子砸在莱拉心上。
“读书不是坏事情,”她勉强笑了笑,擦掉地上的字母,“只是现在……我们得换一种方式学。”
“莱拉!”
一声严厉的呵斥从帐篷门口传来。莱拉慌忙把《雅歌》塞进怀里,抬头看见姑妈莎菲娅正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莎菲娅是父亲的妹妹,自从哥哥因腿伤卧床后,她就成了家里的主事人,头巾总是裹得严严实实,连说话都带着经文里的训诫味。
“姑妈。”莱拉站起身,怀里的书硌得肋骨生疼。
莎菲娅走进来,目光像针一样扫过地上的字迹,最后落在莱拉紧抿的嘴唇上。“你在教她们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埃米尔刚才来告诉我,看见你在医疗帐篷附近跟那个塞尔维亚小子眉来眼去——你忘了父亲是怎么说的?忘了那些基督徒是怎么烧我们的清真寺的?”
“他救过我的命。”莱拉忍不住反驳,声音有些发颤。
“救你的命?”莎菲娅冷笑一声,伸手抓住莱拉的手腕,把她拽到帐篷角落,“他那是想玷污你!想想你母亲,她就是因为跟一个东正教医生说过几句话,被人在井里发现时,头巾都被扒掉了!你想步她的后尘吗?”
莱拉的手腕被攥得生疼,怀里的《雅歌》仿佛在发烫。她想起母亲——那个总在深夜偷偷教她读波斯诗歌的女人,她的头巾上总绣着铃兰,说是“上帝把美藏在各种花朵里,不分信仰”。可母亲死后,父亲就烧掉了她所有的诗集,说那些“没用的文字会让人忘记本分”。
“我没有……”莱拉的声音低了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莎菲娅突然伸手扯开莱拉的衣襟,指尖触到那本烧焦的书,“那这是什么?!”她想把书抢过来,莱拉却死死抱住,像护住最后一点温暖的炭火。两人拉扯间,书页被撕开一角,掉落在地。
一个小姑娘好奇地捡起碎片,指着上面的字问:“这是什么意思呀?”
莎菲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一把夺过碎片,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仿佛那是会带来诅咒的毒药。“魔鬼的文字!”她含糊不清地低吼,喉咙动了几下,艰难地把纸咽下去,然后盯着莱拉,眼神里带着恐惧,“你再敢碰这些东西,迟早会被当成女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到时候,连安拉都不会原谅你!”
说完,她狠狠瞪了几个吓呆的小姑娘一眼,转身掀帘而去,帆布拍打在帐篷杆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一记耳光打在所有人脸上。
莱拉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书角,指尖抚过烧焦的边缘。法蒂玛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学写字了?”
莱拉吸了吸鼻子,把碎页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能,”她看着女孩们惶恐的眼睛,突然握紧了拳头,“我们换个地方学。”
她抱着书走出帐篷,阳光有些刺眼。远处的医疗帐篷门口,米洛什正背对着她整理药品,长袍的后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抬手抹了抹额头,手指划过的轨迹,像一个简化的十字,又像穆斯林祈祷时的手势。
莱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雅歌》,突然想起米洛什在火场里对她说的那句“平安与你同在”,阿拉伯语的音节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http://www.220book.com/book/VCG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