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傍晚，莱拉正在难民营边缘的小河边捶打衣服。河水冰冷刺骨，冻得她指尖发红，却刚好能让混乱的思绪清醒一些。莎菲娅看得越来越紧，父亲甚至让埃米尔每天跟着她，美其名曰“保护妹妹”，实则像个移动的监牢。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米洛什联系，更不知道那个藏在怀里的秘密——那本被她用古兰经韵律重新批注的《雅歌》，该如何才能不被发现。
“小姑娘，能帮个忙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莱拉回头，看见犹太老裁缝亚伯拉罕正站在岸边，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木盆，盆里装着几块深蓝色的布料。老人的背驼得厉害，像一张拉满的弓，头顶的犹太小帽歪在一边，露出稀疏的白发。他是难民营里少有的几个能同时说塞尔维亚语、波斯尼亚语和意第绪语的人，据说年轻时在维也纳的布料行当过学徒，见识过不少“上帝没见过的风景”。
“亚伯拉罕先生，”莱拉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您要洗这些布吗？”
“不是洗，是染。”老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仅剩的几颗牙，“这批靛蓝染料是我藏在地下室的宝贝，今天得赶紧染好，不然德军搜营就麻烦了。可我这老骨头，实在搬不动这口染缸。”他指了指不远处一间半塌的木屋——那是战前的裁缝铺，现在成了老人的临时住所，“如果你不忙的话，能不能帮我把染缸搬到地窖去？就当……就当我教你染布的学费。”
莱拉犹豫了一下。埃米尔嘱咐过她，不许跟犹太人走得太近，说他们“既不信基督，也不信安拉，是两头不靠的魔鬼”。但亚伯拉罕的眼神很温和，而且……她确实需要一个借口躲开埃米尔的监视。
“我帮您。”她说着，挽起袖子走向那口沉重的陶缸。
染缸比想象中更沉，里面还残留着深蓝色的染料，散发着一股植物腐烂的酸涩气味。莱拉和亚伯拉罕一前一后抬着缸沿，慢慢挪进木屋。屋里弥漫着布料和樟脑的味道，墙上还挂着几件没做完的西装，袖口的纽扣亮闪闪的，像是黑暗里的星星。
“这边走。”亚伯拉罕掀开墙角的一块木板，露出一个通往地下的阶梯。阶梯很陡，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人走过了。老人点燃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潮湿的石壁，“小心脚下，年轻人的骨头禁得起摔，我这把老骨头可不行。”
莱拉跟着他走下地窖，煤油灯的光晕在石壁上晃动，照出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箱。她正想问染缸该放在哪里，亚伯拉罕却突然吹了声口哨，地窖深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机关被打开了。
“来看看我的‘宝贝’。”老人神秘地笑了笑，提着灯走向最里面的木箱。他推开箱子，后面竟然是一扇隐藏的木门，门上还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亚伯拉罕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门“吱呀”一声开了。
煤油灯的光线涌进那扇门，莱拉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门后是一间不大的石室，西壁立着书架，从地板一首顶到天花板。架子上摆满了书，皮革封面的、麻布装订的、甚至还有用羊皮纸手写的卷册。最让她震惊的是这些书的种类——左手边的书架上，一本烫金封面的《圣经》旁边，竟然摆着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古兰经》，两者的书脊紧紧挨着，仿佛一对相处多年的老友；右手边的架子上，犹太教的《塔木德》旁边，放着东正教的《圣徒传》，甚至还有几本用波斯语写的诗歌集，封面上画着盛开的蔷薇。
“这是……”莱拉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走上前，手指轻轻拂过一本封面磨损的书，那是一本18世纪的《雅歌》注释本，扉页上用希伯来语写着一行字：“爱不分语言，如同光不分窗户。”
“我这辈子的收藏。”亚伯拉罕把煤油灯挂在墙上的钩子上，石室里瞬间亮堂了许多，“年轻时在维也纳，我就喜欢收集这些‘禁书’。基督徒说古兰经是魔鬼的语言，穆斯林把圣经当废纸，犹太人则被两边都嫌弃……可我总觉得，它们说的其实是一回事。”他拿起那本《圣经》和《古兰经》，把它们并排放在手掌上，“你看，这本说‘爱人如己’，那本说‘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旅客’，不就像两个邻居在不同的窗口喊同一句话吗？”
莱拉的眼睛了。她想起自己偷偷藏起《雅歌》时的恐惧，想起父亲烧掉母亲诗集时的决绝，再看看眼前这些和平共处的书籍，突然觉得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松开了。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焚书之夜》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有人来了。”亚伯拉罕突然侧耳听了听，把两本书放回书架，“你先躲到里面的隔间去，别出声。”
莱拉听话地钻进书架后面的小隔间，那里堆满了旧布料，刚好能遮住她的身影。她透过布料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亚伯拉罕关好石室的门，转身走向地窖入口，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跟着他走了进来——是米洛什。
“亚伯拉罕先生，您说有经书需要修补？”米洛什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他手里拿着一个针线包，显然是被老人以“修补经书”的名义叫来的。
“别急，孩子。”亚伯拉罕笑眯眯地打开石室的门，“我要你修的‘经书’，可比你手里的针线包金贵多了。”
米洛什走进石室，当他看清那些书架上的书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目光扫过《古兰经》，扫过《塔木德》，最后落在那本16世纪的波斯细密画版《雅歌》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这怎么可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按在胸前的十字架上，“宗教戒律禁止……”
“禁止什么？”亚伯拉罕打断他，拿起那本波斯版《雅歌》递过去，“禁止你知道，耶稣说的‘爱’，和穆罕默德说的‘慈’，其实是同一个词的两种写法？还是禁止你发现，上帝给不同的人，发了不同封面的同一本书？”
米洛什接过那本书，手指颤抖地翻开。书页上的细密画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画中描绘的所罗门王穿着穆斯林的头巾和长袍，而书拉密女则戴着东正教的头巾，两人站在开满蔷薇的花园里，眼神交汇的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画的角落用阿拉伯语写着一行小字：“爱超越一切教法。”
“我……”米洛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从小被教导，除了东正教的典籍，其他宗教的书都是“异端邪说”，甚至连触摸都可能被视为对上帝的亵渎。可此刻，指尖下的书页温热而柔软，那些细密画里的光影，竟让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描绘耶稣受难的油画——同样的虔诚，同样的炽热。
隔间里的莱拉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会叫出声来。她看着米洛什震惊的表情，看着他指尖在书页上犹豫的动作，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照亮了。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信仰的围墙外，偷偷望着另一边的风景。
“这里的书，按字母顺序排列，不按宗教。”亚伯拉罕走到书架前，指着书脊上的标签，“A开头的架子上，既有阿拉伯语的诗集，也有亚美尼亚语的祷文。上帝要是真的在意这些，当初就该只造一种语言，一种信仰，不是吗？”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米洛什，“孩子，我见过你在医疗帐篷里照顾穆斯林，也见过这位小姑娘偷偷藏着本《雅歌》。你们心里都有扇门，只是不敢推开而己。”
米洛什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石室，仿佛在寻找什么。莱拉的心跳瞬间加速，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不小心碰掉了堆在旁边的布料，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谁在那里？”米洛什的声音充满警惕。
亚伯拉罕笑了笑，朝隔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出来吧，小姑娘。我这把老骨头可瞒不住人。”
莱拉深吸一口气，拨开布料走了出来。煤油灯的光线落在她脸上，也落在米洛什震惊的眼睛里。两人对视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石室里只有煤油灯芯轻微的噼啪声，以及彼此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看来，你们俩早就认识？”亚伯拉罕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
米洛什先回过神来，他的脸颊有些发红，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我们……在去年的轰炸中见过。”
“何止是见过。”莱拉小声说，指尖绞着衣角，“他救了我。”
亚伯拉罕点点头，走到两人中间，分别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那正好。以后，你们就帮我照看这个地窖吧。米洛什，你懂拉丁语和塞尔维亚语，可以整理那些欧洲的典籍；莱拉，你会波斯尼亚语和阿拉伯语，帮我给东方的书做个目录。当然——”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这也是你们的秘密基地。在这里，不用怕谁看见你们读什么，想什么。”
米洛什看着莱拉，莱拉也看着他。石室里的空气仿佛变得温暖起来，那些来自不同信仰的书籍，像沉默的见证者，在书架上静静矗立。莱拉突然想起《雅歌》里的句子：“我们要往田间去，在那里住宿；早晨我们在葡萄园里，看看葡萄发芽开花，石榴放蕊。”
或许，这里就是他们的葡萄园。在战火纷飞的世界里，一个可以让信仰与爱情，都发芽开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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