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周，地窖成了米洛什和莱拉唯一的喘息之地。他们总是借着帮亚伯拉罕干活的名义，避开耳目来到石室——米洛什通常在傍晚，借口“帮老人修补经书”；莱拉则在清晨，趁着埃米尔还在睡懒觉，谎称“去河边打水”。每次见面，两人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默契，像守护着一只易碎的蝴蝶。
这天下午，莱拉提前来到地窖。她带来了一小包用布包着的东西，里面是几块干硬的面包和一颗腌梅子——这是她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父亲最近因为腿伤加重，脾气越来越暴躁，家里的食物也管得更严了。
她把面包放在石室中央的木桌上，开始整理亚伯拉罕新找出来的一箱书。箱子里大多是些破损的手稿，有几页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莱拉的手指抚过一张残页，上面用波斯语写着几句诗，字迹娟秀，像是出自女性之手。她轻声念了出来：“爱情是火焰，能烧毁戒律的高墙；是洪水，能淹没仇恨的堤坝。”
“这是哈菲兹的诗。”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莱拉回头，看见米洛什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波斯语诗集，我学过几句。”
“你还懂波斯语？”莱拉有些惊讶。
“只会几句情话。”米洛什的脸颊微微发红，他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亚伯拉罕先生说，这本可能对你有用。”
那是一本16世纪的波斯细密画版《雅歌》，比上次看到的那本更精美。莱拉小心翼翼地翻开，只见每一页的文字旁边，都配着色彩鲜艳的插画：有时是穿着东正教长袍的男子，在清真寺的穹顶下等待；有时是戴着头巾的女子，捧着一本《圣经》站在十字架前。最让她心动的是最后一页——画中男女并肩坐在山顶上，男子的手搭在女子的肩上，远处的城市里，教堂的尖顶与清真寺的圆顶在夕阳下交相辉映，仿佛从来没有过战火与仇恨。
“画得真好。”莱拉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女子的头巾，那上面的花纹和她母亲留下的一块头巾一模一样。
“你看这里。”米洛什指着插画旁边的一行小字，那是用希伯来语写的，“意思是‘爱，是唯一不需要翻译的语言’。”
莱拉抬头看着他，米洛什的眼睛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明亮，像盛着星光。她突然想起自己那本烧焦的《雅歌》，想起那些用古兰经韵律写下的批注。“我……我也有一本《雅歌》。”她鼓起勇气说，“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上面……有我写的东西。”
“可以给我看看吗？”米洛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期待。
莱拉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本己经被磨得破旧的小册子。封面大部分己经烧焦，边缘卷曲发黑，像一只受伤的蝴蝶。米洛什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翻开，当他看到扉页上的批注时，呼吸突然停住了。
莱拉用波斯尼亚语在页边写下了许多句子，那些来自《雅歌》的诗句旁边，赫然标注着《古兰经》里的经文：“爱情如死之坚强”旁边，写着“真主是至慈的，是至爱的”；“众水不能熄灭”下面，批注着“他以你们为大地的代治者”。两种信仰的文字交织在一起，像两股水流汇入同一条河。
“你……”米洛什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做？”
“我母亲教我的。”莱拉的眼眶有些发热，“她说，经书里的道理，就像不同的路，最终都通向同一个山顶。只是后来……父亲烧掉了她所有的书，我只能偷偷记在心里。”她指着其中一行批注，“你看这句，‘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觉得和古兰经里‘他使你们在大地上居住’很像——都是说，爱让我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不管信仰什么。”
米洛什抬起头，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他放下《雅歌》，走到另一边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封面磨损的书。“这是东正教圣徒马克西姆的《论爱》，”他说，“你知道吗？里面竟然引用了古兰经的句子。”
他翻开书页，找到那段文字，用塞尔维亚语念了出来，然后翻译成波斯尼亚语给莱拉听：“‘他使你们在大地上居住’——圣徒说，这句话里的‘他’，不管叫上帝，还是安拉，都是同一个意思。爱这片土地的人，都是兄弟姐妹。”
莱拉静静地听着，米洛什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每个字都像落在心湖上的羽毛。她突然觉得，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宗教、仇恨、偏见，都在这一刻变得渺小起来。在这些书页里，在这些跨越了时空的文字里，他们找到了彼此都懂的语言。
米洛什念到一段关于“爱能超越一切界限”的文字时，伸手去翻下一页，莱拉也正好想指给他看旁边的批注，两人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在了一起。
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猛地缩回了手，脸颊瞬间涨红。石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煤油灯的光晕在书页上晃动，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从未分开。
“对不起。”米洛什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慌乱。
“没关系。”莱拉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米洛什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突然想起在火场里，她染血的头巾下露出的那截脖颈。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他只是拿起那本波斯细密画版的《雅歌》，轻声说：“我们继续读吧。”
莱拉点点头。两人并肩坐在木桌前，米洛什念着拉丁语的原文，莱拉翻译成波斯尼亚语，偶尔停下来，讨论着某个句子的含义。阳光透过地窖顶上的小窗，在书页上投下一小块光斑，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移动，像一个温柔的计时器，记录着这段在禁忌中悄然生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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