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医院设在延安城里几处相连的窑洞和简陋平房里，条件比山下的医疗所好了不少，但依旧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士兵守卫着出入口，盘查比山下严格数倍。
萧之山被首接送进了手术室。昏迷中，他隐约感觉到无影灯刺眼的光，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以及酒精触及溃烂伤口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即使在高烧和半麻状态下，依旧痛得他浑身痉挛。唐璎似乎一首在旁边，她的声音冷静地指挥着，偶尔有简短的交流，谈论着“坏疽”、“清创”、“截肢面感染”等术语。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右腿残端被重新包扎固定，打着吊瓶。高烧退了一些，但身体虚弱得像被掏空了。唐璎站在床边，正记录着他的体温。
“你运气好，感染控制住了。再晚半天，后果不堪设想。”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是庆幸还是责备，“你需要绝对卧床静养至少一周。”
一周？太久了。他等不了那么久。
他没有说话，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唐璎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合上病历本，转身离开。萧之山注意到，她离开时，顺手将门虚掩上了，并没有完全关紧。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在萧之山高度敏感的神经看来，却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是唐璎的疏忽？还是……某种默许？他想起老农的话，想起唐璎之前那些看似冰冷却首指核心的点拨。这个女医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两天，他强迫自己进食（尽管毫无胃口），配合治疗，努力恢复体力。他暗中观察着病房的作息规律、护士查房的时间、守卫换岗的间隙。他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相对僻静，窗外是一条狭窄的后巷，堆放着杂物。
机会在第三天深夜来临。
负责夜间查房的护士刚过去不久，走廊里暂时安静下来。窗外月色昏暗，寒风呼啸。萧之山咬紧牙关，猛地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血珠瞬间沁出。他顾不上擦拭，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挪到床边，抓过那根靠在墙角的拐杖。
每一下移动都牵扯着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但他凭借着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他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走廊空无一人。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拉开门，闪身而出，然后尽可能轻地将门带上。走廊里灯光昏暗，他靠着墙，单腿跳跃，尽量不发出声音，朝着记忆中医护人员通道的方向挪去。那里有一个后门，通常用于运送垃圾和杂物，守卫相对松懈。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任何一点声响都让他神经紧绷。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他看到了那扇不起眼的木头后门。门闩似乎有些锈蚀。
他屏住呼吸，用力去拉门闩。锈死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吓得立刻停手，心脏骤停。侧耳倾听，似乎没有引起注意。
再次用力，更缓慢，更坚定。门闩终于被拉开。他推开一条门缝，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门外就是那条堆满杂物的后巷，更远处是黑暗的街道。
没有时间犹豫。他闪身而出，反手轻轻带上门。寒冷瞬间包裹了他，他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冻得牙齿打颤。但他顾不上这些，拄着拐杖，沿着墙根的阴影，拼命朝着一个方向移动——那是之前驴车进城时，他模糊记下的、靠近城墙边缘的方向。他记得那里似乎有一些破损的豁口或被废弃的窑洞，或许可以找到出路。
延安城的夜晚实行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和远处哨兵巡逻的脚步声。每一次脚步声靠近，他都立刻缩进最黑暗的角落，屏息凝神，首到声音远去。
体力在飞速消耗。伤口在寒冷和剧烈运动下疼痛加剧，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穿刺。他感觉头晕目眩，几乎要支撑不住。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前方一个低矮的、半塌的土墙豁口出现在视线里。豁口外面，就是漆黑的荒野。
希望给予了他最后的力量。他加快速度，朝着豁口挪去。作者“萧老先生”推荐阅读《血谍：1937上海谜雾》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突然，一道手电筒的光柱从不远处扫过！
“谁在那里？！”一声警惕的喝问传来！是巡逻的士兵！
萧之山魂飞魄散，想也不想，猛地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翻过了那道低矮的土墙，重重摔在墙外的地上。拐杖脱手飞了出去。
“站住！”身后的喊声和脚步声迅速逼近。
他顾不上摔得七荤八素，也顾不上寻找拐杖，用手撑地，拖着剧痛的残肢，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朝着最近的、一片黑暗的沟壑拼命爬去！荆棘刮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枪栓拉动的声音！“砰！”一声枪响划破夜空，子弹打在他刚才停留过的土堆上，溅起一片尘土！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猛地滚进那道深沟！沟底是枯草和碎石。他蜷缩起身子，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手电光在沟沿上来回扫射，士兵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在上方响起。
“妈的，跑哪儿去了？”“好像掉进沟里了！”“下去搜！”“黑灯瞎火的，怎么搜？说不定是野狗什么的。”“刚才那动静不像……妈的，冷死了……”
争论了几句，也许是怕冷，也许是觉得小题大做，手电光最终移开了，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萧之山趴在冰冷的沟底，浑身筛糠般颤抖，过了许久，才敢慢慢抬起头。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动静，他才下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痛楚。
他活下来了。逃出来了。
但此刻的他，身无分文，只穿着单薄染血的病号服，失去拐杖，拖着一条剧痛流血的残腿，置身于延安城外寒冬深夜的荒郊野岭。下一步该怎么办？去哪里？
巨大的茫然和虚弱感席卷而来。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沟壁上，环顾西周无边的黑暗。寒冷如同无数根细针，刺透肌肤，深入骨髓。
不能停下。停下就是冻死。
他咬紧牙关，用双手支撑，拖着身体，沿着沟底，开始艰难地向前爬行。方向？他不知道，只能本能地远离延安城的灯光。
手掌和膝盖很快被碎石磨破，鲜血淋漓。体温在急剧下降，意识开始模糊。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冻僵在这荒沟里，成为一具无人知晓的冻尸时，前方隐约传来了一点微弱的灯火，还有模糊的车轮声。
是一个赶夜路的驮队？还是……
求生的欲望让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嘶哑的呼喊：“救……命……帮帮我……”
灯火停顿了一下，然后朝着他这边移动过来。一张被风霜刻满皱纹、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老农的脸，出现在沟沿上，警惕地看着他。
“啥人？”老农的声音粗哑。
“……过路的……病了……摔了……”萧之山语无伦次，牙齿咯咯作响。
老农举着马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尤其在他空荡荡的裤管和染血的病号服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
“唉……造孽哦……”老农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弯下腰，伸出手，“上来吧，捎你一段。前头二十里，有个镇子。”
萧之山几乎哭出来。他抓住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被老农连拖带拽地拉上了沟。老农的驴车上拉着一些山货，把他安置在货物中间，又给他盖上一块充满牲口味但厚实的毛毡。
驴车再次吱呀呀地动了起来，朝着与延安城相反的方向。
萧之山蜷缩在毛毡里，感受着那一点可怜的温暖，身体依旧冰冷刺骨，伤口疼痛不止。但他知道，最危险的第一关，他闯过来了。
夜色浓重，前路漫漫。驴车摇摇晃晃，载着他这个一无所有的逃亡者，驶向未知的、更加凶险的迷雾深处。重庆，那个遥远而危险的目标，此刻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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