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漫过太湖水寨的木桩墙，带着潮湿的腥气钻进李建的木屋。他将最后一碗酒推到林慕云面前，自己手里的空碗“当啷”砸在案上，缺了小指的左手在灯光下晃出道狰狞的影子。
“官府的人今早在芦苇荡设了暗哨。”李建的声音像磨过砂纸，“穿的是便服，腰里却别着府衙的铜牌——他们在等我交人。”
林慕云指尖划过微凉的碗沿。这两日在水寨走动，他早把李建的路数看得明白：寨里晾晒的渔网里混着官府巡逻队的旗号，账房先生记的“开销”里藏着给捕头的月钱，连刀疤脸腰间那枚鱼形令牌，边角都磨出了与官印相合的凹槽。可偏是这样一个与官府勾连的人，昨夜还让妇人给他们送来热乎的鱼汤，今早又借着“清点货物”的由头，把盯梢的官差引到了相反方向。
“李头领若想交人，我们此刻己在囚车里。”林慕云抬眼，撞上李建布满血丝的眸子，“只是不知头领为何要护着我们这些‘钦犯’？”
李建突然笑了，笑声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纵横的疤痕：“二十年前，我还是个打渔的，官府征粮逼死了我婆娘，是太湖水给了我条活路。”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弯刀，“这刀砍过商船的锁，也劈过催命的官差——我跟他们勾结，是为了让寨里的老小活下去，可不是要做他们的狗。”
门外传来芦苇被踩断的轻响，刀疤脸压低声音禀报：“头领，张捕头又派人来问了。"
李建啐了口唾沫，起身走到墙边，掀开蒙着的麻布——后面是张泛黄的羊皮地图，用朱砂圈着座孤岛，被密密麻麻的水道围着，像颗藏在蚌壳里的珍珠。
“内岛。”他指着那孤岛，指尖重重戳了戳，“水寨的人管那儿叫‘归骨地’，只有死了的兄弟才会葬在那儿，活人谁敢踏进去，按规矩要断手筋。”
建始猛地抬头：“那不是送死吗？”
“送死？”李建冷笑一声，“那儿水道比蛛网还密，暗礁是我亲手布的，官府的船进去十艘得沉九艘。再说了，”他瞥了眼林慕云，“你们是被官府逼的，跟那些真正打家劫舍的不同。我李建虽然混，但分得清好歹。
慕清婉看着地图上蜿蜒的水道，突然明白这是李建能给出的最周全的庇护。明着保他们，会得罪官府；把他们交出去，又违了他心里那点血性。唯有这处“禁区”，既能避开官府的搜捕，又能堵住水寨里的闲言碎语——毕竟，谁也不会去死人的地盘上找活人。
“明日拂晓我让人送你们过去。”李建将一盏油灯挂在地图旁，昏黄的光把内岛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晰，“岛上有间守墓人的石屋，粮食和水会让人定期送到岸边的礁石下。记住，别在白天露头，那片水域的水鸟都是官府的眼线。”
林慕云起身拱手，刚要说话，却被李建按住了肩膀。他的手掌粗糙如砂纸，力道却带着股坦荡：“别谢我。我欠过一个人的情，当年他也是被官府诬陷，我没护住他，死在了乱箭下。”他指了指内岛的方向，“他就葬在那儿，你们去了，也算给我那老哥哥做个伴。”
夜风吹得油灯剧烈摇晃，木屋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林慕云看着李建转身时微驼的背影，突然懂了这人身上的矛盾——与官府勾结是为了活着，护住他们却是为了活得像个人。就像这太湖水，表面上波平浪静，底下却藏着无数暗流，有肮脏的交易，也有不肯熄灭的星火。
次日天未亮，刀疤脸撑着艘不起眼的渔船，将他们送进迷宫般的水道。芦苇在船两侧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官船的号角，却被层层叠叠的水道挡在外面。
当那座覆盖着青苔的孤岛出现在眼前时，林慕云回头望了一眼水寨的方向。晨曦中，李建的木屋顶升起一缕炊烟，像根沉默的脊梁，撑在这片被官府和水贼撕扯的天地间。
石屋的门轴生了锈，推开时发出“吱呀”的长叹。墙角堆着些褪色的灵牌，风从窗洞钻进来，带着纸钱燃烧后的淡味。建始往火塘里添了柴，火星噼啪跳起，映着慕清婉脸上复杂的神色。
“李建是个好人。”她轻声说。
林慕云望着窗外盘旋的水鸟，没说话。他知道，李建用自己的方式给了他们一条生路，而这份带着江湖气的庇护，比明面上的刀光剑影，更让人心里发沉——这世道，连条汉子想守住底线，都得藏在死人堆里。
暮色降临时，林慕云站在岛边的礁石上，看见远处的水面漂来个陶罐，里面装着干粮和淡水，罐口系着块红布，是水寨的记号。他解开绳子时，发现罐底压着张字条，是李建歪歪扭扭的字迹：“官府要动真格了，多保重。”
海风掀起他的衣袍，带着远处水寨隐约的喧嚣。林慕云将字条捏在手心，看它渐渐被潮气浸得发皱。他知道，这座埋着死人的孤岛，此刻成了活人的庇护所，而庇护他们的，是个在黑暗里守住一丝光明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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