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的晨雾还没散，林寒就咳得首不起腰。他扶着藏经阁的门框，指节攥得发白，帕子捂在嘴边，很快洇出点点猩红。陈长老提着药箱进来时，见他正对着窗台上那盆快枯了的兰草出神，药箱放在桌上的轻响，竟让他惊得肩头一颤。
“掌门这几日没歇好吧？”陈长老把诊脉的软垫放在桌上，指尖搭上他的腕脉，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心火太旺，肾气又亏，再这么熬着，神仙也救不了。”
林寒收回手，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无碍，年轻时比这凶险的伤都受过。”他看向案上堆着的卷宗，里面是各地传来的各种江湖力量的动向，墨迹被他咳得溅上了几滴血，“清婉他们那边，有消息吗？”
“墨尘传信说，少掌门在盐城截了巫族的盐引，还拿了陆挺的罪证。”陈长老一边捣药，一边叹气，“您就是操心太多，他们如今羽翼，哪用得着您夜夜盯着卷宗？”
药杵撞击瓦罐的声响里，林寒又咳了起来。他想起林慕云小时候，总爱偷摸爬上丹枫崖，摔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却梗着脖子说“师父说的，勇者不怕疼”；想起慕清婉刚上山时，抱着母亲留下的剑穗哭，说“我想变得厉害，保护想保护的人”；还有建始，捧着烧焦的盐块跑回来，眼里闪着光说“师兄他们在海边救了好多人”。
这些画面在眼前晃，像隔了层雾。他突然觉得眼前发黑，扶住桌沿才没倒下，案上的卷宗散落一地，露出里面夹着的字条——是林慕云下山前写的两个字：“等我”。
“掌门！”陈长老慌忙扶住他，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您这是何苦？当年为了封印巫族，蛊毒入侵您的五脏，您耗了半世修为，如今又为他们硬撑着不肯修养……”
林寒摆摆手，喘匀了气，让陈长老把建始叫来。少年跑进来时，还带着演武场的汗味，见林寒脸色蜡黄，手里的木剑“哐当”掉在地上：“师父！您怎么了？"
“把这个交给你师兄。”林寒从怀里掏出个檀木盒，里面是枚玉佩，刻着青云山的图腾，“告诉他们，巫族的老巢在黑风崖，里面的机关图，我藏在……”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越来越多。
建始抱着木盒，眼泪掉在玉佩上：“师父，我不送！我要守着您！"
“傻小子。”林寒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师父老了，该你们上场了。”他望着窗外，丹枫崖的枫叶又红了，像极了当年他带着林慕云父亲下山时的模样，“记住，青云山的剑，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是为了让更多人……好好活。”
药香漫过藏经阁，混着窗外的枫香。林寒闭上眼睛时，仿佛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是林慕云他们回来了，带着江湖的风，带着少年的勇，正踏过青云山的石阶，一步一步，朝着他来的方向。
而他只需在这里，守着这炉药，等他们带着春天回来。
建始揣着那枚温热的玉佩，一路哭着往山下跑。山道上的枫叶被他踩得簌簌响，像师父咳血时压抑的声响。快到山脚时，正撞见风尘仆仆的林慕云和慕清婉，两人衣袍上还沾着盐粒，看见建始通红的眼睛，心猛地沉了下去。
“师父他……”建始话没说完就哽咽了，把檀木盒递过去。林慕云打开盒子，玉佩上的青云图腾被泪水浸得发亮，指尖触到玉面的凉意，突然想起临走前林寒拍他肩膀的力道——那时就该察觉的，父亲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虚。
“回山。”林慕云的声音发紧，翻身上马时，靴底踢到了马鞍上的铜铃，铃声在山谷里荡开，竟有些像藏经阁的钟声。
青云山的石阶仿佛突然变长了。林慕云牵着马往上跑，慕清婉紧随其后，建始的哭声落在最后。路过茶寮时，掌柜的探出头想说什么，见他们脸色不对，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往他们手里塞了包刚烤好的栗子。
藏经阁的门虚掩着，药味从里面漫出来，浓得化不开。林慕云推开门，见陈长老正往炉里添炭火，而林寒躺在铺着绒垫的竹椅上，脸色白得像宣纸，呼吸轻得像羽毛。
“父亲。”林慕云跪坐在椅边，握住他枯瘦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虎口的剑痕是当年为救他留下的，此刻却凉得吓人。
林寒缓缓睁开眼，看见他，眼里浮起点笑意：“盐……运出去了？”
“运出去了，灾民们都分到了。”林慕云的声音在抖，“陆挺的罪证也送到了都察院，巫族的盐场被封了。”
“那就好。”林寒咳了两声，指节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敲，“黑风崖的机关图，在……在《青云剑谱》的夹层里。记住，祭坛的封印……要以心为引，不能用蛮力。”
慕清婉蹲在另一边，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低声说：“你的‘缠丝剑’，比你娘当年……更有韧劲。”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砸在他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哭什么。”林寒抬手想替她擦泪，手却在半空停住，落了下来，“建始，去把我床头的酒……拿来。”
少年飞快地跑出去，捧着个陶瓮回来。林寒被扶着坐起身，喝了口酒，咳嗽稍歇，目光扫过三个年轻人，突然笑了：“当年你师父父……总说我护着你们，像护着易碎的瓷。可他不知道，瓷碰多了，也能长出……长出铁骨。”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望着窗外的丹枫崖，喃喃道：“枫叶红了……该酿新酒了……”
手垂落时，陶瓮里的酒洒在地上，酒香混着药味，漫过整个藏经阁。陈长老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林慕云握紧那枚玉佩，突然明白父亲为何总说“传承”——不是要他们守着一座山，是要他们带着这股气，走下去。
三日后，林寒葬在丹枫崖上，墓碑上没有字，只有一把剑的刻痕。林慕云站在崖边，看着慕清婉在墓前种了株兰草，建始往土里埋了坛新酿的酒。
“师父说，巫族黑风崖的祭坛要尽快处理。”慕清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我们明日就动身。”
林慕云点头，从怀里掏出《青云剑谱》，夹层里的机关图在阳光下泛着旧痕。他想起师父咳着血说“勇者不是不怕，是怕了还敢走”，突然握紧了身边两人的手。
风掠过丹枫崖，卷起几片红叶，像在为他们引路。林慕云知道，师父没有离开，他变成了青云山的风，变成了剑穗上的光，变成了他们每一步踏出去的勇气。
而这条路，他们会一起走下去。带着师父的酒，带着彼此的剑，带着那些藏在血脉里的，不肯熄灭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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