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云踩着青石板走进上海嘉定时,正是光绪十六年的初夏。运河码头的风裹着水汽,却吹不散街角那股呛人的火药味——三个穿洋装的法国人正围着挑菜的老汉,其中一个高鼻梁的用马靴踢翻了菜筐,翠绿的黄瓜滚了一地,混着污泥变成深绿的浊块。
“赔我的菜!”老汉佝偻着背去捡,被另一个洋人推得踉跄倒地。周围的百姓拢着袖子围观,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低下头快步走开。林慕云攥紧了腰间的短刀,刀柄的铜环硌得掌心发烫。他刚从江苏徐州过来,一路见了太多这样的场景:上海租界里洋人牵着狼狗随意抽打黄包车夫,青岛码头的德国兵把中国劳工当牲口使唤,那些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像扎在地上的针,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高鼻梁的洋人似乎觉得还不够,抬脚要往老汉胸口踩。林慕云突然挤开人群,左手如铁钳般扣住他的脚踝。洋人吃了一惊,回头骂了句法语,另一只脚带着风踹过来。林慕云侧身避开,手腕顺势一拧,那洋人惨叫着单膝跪地,马靴上的马刺刮擦着石板,火星溅在滚脏的黄瓜上。
“在中国的地儿,就得守中国的规矩。”林慕云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喧闹瞬间静了。剩下两个洋人抄起手里的文明棍打来,他矮身躲过,手肘在一人肋下一顶,又伸脚勾住另一人的腿弯,不过三招,两人都摔在地上,文明棍断成了两截。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叫好声,老汉爬起来作揖,眼泪混着汗往下淌:“多谢壮士!多谢壮士!”林慕云扶起他,刚要说话,街角突然传来马蹄声——巡捕房的人来了,领头的是个穿黑制服的中国人,却对着洋人像哈巴狗似的点头:“洋人先生,怎么回事?”
那高鼻梁的洋人指着林慕云,用生硬的中文喊:“他!袭击!”巡捕立刻拔出枪:“跟我们走一趟!”林慕云看了眼周围百姓躲闪的目光,知道多留无益,趁着巡捕分神的瞬间,几个腾跃翻过后墙,消失在窄巷深处。
躲在城隍庙的戏台底下,林慕云才发现手背被文明棍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他却没心思擦——刚才的痛快像阵疾风,刮过之后只剩满地狼藉,那老汉的菜筐终究是碎了,百姓眼里的怯懦也丝毫未减。他想起在江苏见过的拳师,说“一身武艺护不了一家,更护不了一城”,那时他还不信,此刻才懂,一个人的拳头再硬,也打不散这漫天的欺压。
夜里,他在城墙根的茶馆歇脚,听见邻桌的汉子在说,城西的铁匠铺王老三,前几日被英国兵抢了铁器,还被打断了胳膊。“要是咱也会几手,何至于受这气!”汉子攥着拳头捶桌子,震得粗瓷碗叮当作响。林慕云心里一动,叫住店小二:“城里谁最会拳脚?”
店小二压低声音:“要说能打,得数北关的陈铁山,年轻时在少林寺待过,现在开着家武馆,就是胆小,怕惹洋人,早就不教真东西了。”
第二天一早,林慕云找到陈铁山的武馆。院子里几个少年在练劈柴,动作虚浮得像唱戏。陈铁山正坐在太师椅上抽旱烟,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想学花架子?先交三个月束脩。”
“我想跟你学能打人的本事。”林慕云首截了当,“更想劝你,把真本事教给愿意学的人。”
陈铁山的烟杆顿了顿:“十年前,我师弟揍了调戏妇女的洋兵,被乱枪打死在码头。”他吐出个烟圈,“拳头硬,硬不过子弹。”
“可连拳头都不敢抬,就只能被人踩在脚下。”林慕云走到院子中央,拉开架势,一套家传的通臂拳打得虎虎生风,拳头带起的风扫落了廊下的枯叶,“我在徐州见运河上的纤夫,十个人拉不动一艘洋人的货船,可要是百人同心,再重的船也能逆流而上。”
陈铁山的目光渐渐变了,烟杆在桌角磕了磕。这时,昨天被救的老汉突然闯进来,手里捧着个布包:“壮士,我打听着你在这儿!这是俺攒的碎银子,你别嫌少,求你教教俺儿子,哪怕能护住自己也行啊!”
林慕云还没答话,武馆门口又聚了人——有被抢了铺子的掌柜,有被打断胳膊的王老三的儿子,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码头工人,一个个眼里都燃着光。陈铁山站起身,把烟杆往腰里一别:“后院有块空场,从扎马步开始吧。”
晨光透过武馆的天井照进来,落在三十多双布鞋上。林慕云看着陈铁山示范冲拳的动作,拳头砸在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远处运河码头的汽笛声又响了,那是洋人的火轮船在鸣笛,可这天早晨,武馆里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似乎比汽笛声更响亮些。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洋人手里的枪还在,巡捕房的黑制服还在,那些欺压百姓的规矩也还在。但至少此刻,这些攥紧拳头的汉子眼里,己经有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哪怕只有一丝火星,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去往青云之上 也敢燎原的勇气。
冬雪落满武馆的青瓦时,林慕云收到了徐州来的信。信是当初在运河边认识的纤夫头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急劲:“洋人的火轮撞翻了咱的货船,还开枪伤了人,官府不管,求林先生带弟兄们来撑撑腰。”
陈铁山捏着信纸,指节泛白:“这是把咱当靠山了。”他往炉膛里添了块炭,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去不去?”
“去。”林慕云正在打磨一根枣木棍,棍身被砂纸蹭得发亮,“但不是去打架。”
三日后,五十多个精壮汉子跟着他们上了路。每人腰间别着短棍,怀里揣着林慕云画的图谱——上面标着徐州码头的地形,哪里有矮墙,哪里能藏身。陈铁山起初不赞成带这么多人,怕动静太大惹来麻烦,林慕云却道:“要的就是这动静,让洋人看看,不要太猖狂,有人会攥拳头。”
到了徐州码头,才知事情比信里更糟。货船的残骸还漂在水里,受伤的纤夫躺在草棚里,腿上的枪伤结着黑痂。洋人火轮的船长是个红头发的英国人,正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看热闹,身边的护卫端着枪,枪口对着岸上的百姓。
“把船挪走,赔医药费,偿货钱。”林慕云站在岸边喊话,声音被寒风送得很远。
英国人听不懂,只挥了挥鞭子。护卫们举枪瞄准,百姓们吓得往后退,武馆的汉子们却往前站了半步,手里的短棍握得更紧了。
林慕云突然吹了声口哨。汉子们迅速散开,有的蹲在货箱后,有的爬上旁边的货栈,手里的短棍、扁担都露了出来,却没人往前冲。这阵仗让英国人愣了——他见过哭闹的百姓,见过跪地求饶的官差,却没见过这样的:不吵不闹,眼神里的硬气却像刀子。
僵持了半个时辰,码头上的人越聚越多。有扛活的、做买卖的,甚至还有穿长衫的先生,都默默地站在林慕云身后。英国人的望远镜里,黑压压一片人头,像潮水似的往岸边涌。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火轮被困在了这片“潮水”中央,进不得,退不得。
这时,徐州府的通事(翻译)被百姓推了过来,战战兢兢地喊:“洋大人,他们说……只要赔了钱,就不拦着您走。”
英国人骂了句脏话,最终还是让手下扔下来几锭银子。林慕云让纤夫头清点数目,又让人把银子分了,一半给受伤的汉子治伤,一半赔给货主。等火轮突突地驶离码头时,岸上没有欢呼,只有众人看着船影消失在雾里的沉默。
“这就完了?”有年轻学徒不解,“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林慕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咱要的不是把船凿沉,是让他们知道,占了便宜就得吐出来。今天他们敢开枪,明天咱就敢让更多人站在这儿,看谁耗得起。”
回程的路上,陈铁山突然笑了:“你这法子,比我当年硬碰硬聪明。”他想起十年前师弟的死,眼眶热了热,“人多了,不光拳头硬,心也齐。”
武馆的名声越来越响。开春后,济南、泰安的人都来拜师,林慕云索性让人把武馆的规矩刻在木牌上:“习武先习德,强身不欺弱,遇辱共进退。”他不再只教拳脚,还让识字的先生来教众人认字,“认得清洋文告示,才知道他们耍的什么花招。”
初夏的一个傍晚,济宁城突然来了队洋兵,说是要搜查武馆,说有人举报这里私藏武器。林慕云让人敞开大门,领着洋兵一间间看。刀枪没有,只有满地的木棍、石锁,墙上挂着的练功图谱。
领头的洋官指着那些汉子:“他们练这些,想干什么?”
林慕云拿起一根木棍,慢悠悠地演示着劈、挡的动作:“强身健体,护家护院。就像你们练枪,是一个道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洋兵腰间的枪,“只是我们的‘枪’,不伤无辜。”
洋官被噎得说不出话,搜了半天没搜出东西,只能灰溜溜地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陈铁山低声道:“这是试探,以后少不了麻烦。”
“怕什么。”林慕云望着院子里继续练功的人群,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铁打的屏障,“他们来一次,咱就多教些人;来十次,咱就把武馆开到十座城去。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靠吓唬就能听话的。”
晚风拂过武馆的旗杆,上面没挂旗子,却比任何旗帜都更让人安心。远处的教堂传来钟声,和武馆里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林慕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或许他这一辈子都走不完,但只要这院子里的人还在练,还在传,那些欺压百姓的势力,总有被顶回去的一天。就像运河里的水,看着柔,日积月累,也能冲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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