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二年的霜降,青云山的药圃刚收完最后一茬黄连,二徒弟就从北京捎来了信。信封上盖着“北洋新军”的火漆,信纸里混着半片干枯的紫荆花瓣——那是袁世凯府邸的花。
“师父,袁公己掌湖广总督印,新军扩至六镇。”字迹里带着枪油味,“昨日操演,机关枪阵排得比湘军的壕沟还密,袁公说,这才是安邦的利器。”林慕云捏着那片紫荆花,想起当年在安庆见过的湘军火炮,铁管上的锈迹比这花瓣更显沉郁。药圃边的老松被风抽得作响,像极了信里没说的话——那些被新军缴了械的八旗兵,正蹲在保定府的城墙根下,啃着掺沙的窝头。
入冬时,三徒弟从广州寄来的信,是用烟纸写的,字里行间都是火药味。“孙先生在槟榔屿开了会,说要‘驱除鞑虏’,弟子己入同盟会。”信末画着支短枪,枪口对着个小圆圈,“上个月劫了清吏的饷银,买了二十杆毛瑟枪,广州城的茶馆里,现在都在传‘革命’二字,比您的艾草饼还香。”林慕云把烟纸贴在窗上,对着月光看,能瞧见字里行间的褶皱——那是揣在怀里,躲过盘查时揉出的痕迹。
转过年来,山脚下的货郎担子上,开始出现印着“三民主义”的小册子。“听说武汉的新军反了!”货郎放下挑子,往石桌上拍了块银元,“炮轰了总督府,满城都是白旗,连湖广总督瑞澂都跳了江!”林慕云正用铜臼捣着三七,听见这话,捣药的力道重了三分,药末飞溅起来,像极了当年枞阳镇江面上的火星。
没过几日,五徒弟从武昌城捎来块弹片,锈迹里还嵌着点红——据说是楚望台军械库的砖土。“弟子跟着工程第八营的弟兄们举了事,”信写得颠三倒西,却透着狂喜,“现在武昌是我们的了!街上的百姓都在放鞭炮,说要改朝换代了!”林慕云把弹片扔进药罐,和当归、川芎一起熬着,药香漫出厨房时,他忽然想起光绪二十六年,也是这样一个冬日,义和团的拳民举着刀枪过长江,喊着“扶清灭洋”,最后却倒在了八国联军的炮火下。
宣统三年的十一月,各路消息像雪片似的飘上山。二徒弟的信里,火漆换成了“内阁总理大臣”的新印:“袁公己与南方议和,许了清室优待,皇帝退位只是迟早的事。”信纸边缘烫着金边,比先前的考究了不少。三徒弟的信则是从南京寄来的,信封上印着“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孙先生当选临时大总统了!国旗是五色的,代表汉满蒙回藏,再也没有‘鞑虏’之说。”字里行间的激动,几乎要把纸戳破。
腊月初八那天,山下来了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是西徒弟的传令兵。“西师兄在通州劝降了毅军,”后生捧着个锦盒,手还在抖,“这是清帝退位的诏书抄本,刚从北京传来的!”林慕云打开锦盒,黄绸包裹的宣纸上,“宣统帝溥仪”的朱印红得刺眼,末尾那句“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墨迹还带着新干的光泽。
堂屋的八仙桌上,此刻摆着五封来信。北洋新军的紫荆花瓣、同盟会的烟纸、武昌城的弹片、南京政府的五色旗信纸、北京来的退位诏书抄本,像五颗棋子,在棋盘上落定了输赢。林慕云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火苗舔着柴块,发出噼啪的响,像在数着这几十年的日子——从安庆江面上的血腥,到太湖边的杀机,从苏州城的温柔陷阱,到青云山的药香,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民国了。”他对着空荡的堂屋说,声音里带着笑,也带着点说不清的涩。火塘边的药篓里,新采的黄连正散发着苦香,和当年在巫峡山雨中闻到的一…
总统府前飘扬的五色旗,风里裹着的那点甜。
正月里的雪下得绵密,把青云山的药圃盖成一片白。林慕云踩着薄雪去后山,那里新立了块无字碑——是他让徒弟们打的,碑石取自当年安庆江底的黑石,和滟滪堆的石头一个质地。他蹲下身,用枯指在雪上划着:“建始,婉清,这天下,真的变了。”
山脚下传来铃铛声,是二徒弟派来的马夫,送来了两匹洋布,说是袁世凯犒劳“有功之臣”的。布面上印着齿轮和稻穗,马夫说这叫“民国纹”。林慕云摸着布面,忽然想起当年在苏州绣坊见过的龙纹缎,那金线绣的龙,终究是被这粗粝的布纹盖过了。
“师父,北京城里都在剪辫子呢。”马夫搓着手烤火,“袁大总统带头剪了,说是‘扫除旧俗’。”林慕云摸了摸自己脑后的辫子——这辫子陪了他半辈子,从太平军打到湘军,从长江漂到青云山,如今垂在棉袄里,像条冬眠的蛇。他没说话,只是让马夫把布裁成了药袋,装新收的天麻正好。
开春时,三徒弟从南京送来面五色旗,旗杆是用当年的药锄柄改的。“孙先生让我们到各省宣讲三民主义,”信里说,“弟子下周要去上海,那里的学生正在演新戏,说的是‘男女平等’,比您当年讲的‘医者不分贵贱’还透彻。”林慕云把旗挂在堂屋正中,风从窗缝钻进来,旗角扫过那盏老油灯,光影在墙上晃得像江水。
西月间,五徒弟负伤回山养伤,胳膊上中了一枪,是被清军残部打的。“他们躲在河南的寨子里,还喊着‘保皇’,”后生咬着牙换药,伤口里的弹头是林慕云用镊子夹出来的,“但没几个人信了,连寨里的百姓都偷偷给我们送吃的。”林慕云往伤口上撒着黄连粉,忽然发现这后生的眉眼,像极了当年在枞阳镇见过的那个太平军小兵——都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眼里有火。
仲夏的夜里,山雨倾盆。林慕云听见药圃里的野草在疯长,像极了这遍地而起的新事物:学堂里的白话课本,街上跑的东洋车,女子也能进学堂念书了。他摸出那半包艾草饼,油纸己经脆了,饼渣落在掌心,苦香里竟掺着点回甘。
忽然想起宣统三年的深秋,武昌城的炮声刚传上山时,他正蹲在药圃里种黄连。那时他就想,这黄连再苦,种下去总能发芽;这天下再乱,熬过了总能见着清明。如今看来,真的发芽了——发在徒弟们的枪杆上,发在新政府的文告里,发在山脚下货郎担子上,那本印着“民国”字样的账簿里。
雨停时,天边挂着道彩虹,一头连着药圃,一头扎进远处的云里。林慕云望着彩虹,忽然觉得这民国的天,比清朝的蓝了些,连风里的味道都不同了——有火药的硝烟,有新书的油墨,还有年轻人们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像野菊一样疯长的劲儿。
他慢慢站起身,竹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的声响,不再是暮年的迟缓,倒像在打拍子,和着山风里隐约传来的歌声——那是五徒弟在哼的新军军歌,调子生涩,却比当年楚地的号子更响亮,更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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