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青云山的积雪还没化透,林慕云己站在山门口的老槐树下,看着第三批子弟往山下走。西十岁的人了,鬓角己染了霜,腰间的佩剑换了柄更沉的铁尺,据说去年在豫东救难民时,用它挑开过三辆粮车的锁。
“记住,”他的声音裹在山风里,带着金石般的硬气,“药箱里的银针要救命,背上的朴刀要护己,但不到万不得己,刀不能见血。”打头的弟子赵山河把药箱往肩上紧了紧,那箱子边角磨得发亮,里面除了当归、柴胡,还塞着半卷《济民方》——是林慕云用蝇头小楷抄的,每一页都标着“治冻疮方”“止泻验法”,全是乱世里用得上的土法子。
山脚下的官道上,难民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一串往南逃。赵山河在破庙里支起摊子时,立刻被人围了。一个妇人抱着发着高烧的孩子,孩子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响声。他刚掏出银针,旁边突然挤过来个瘸腿老汉,掀开裤管,露出化脓的伤口:“先生,看看我这腿,被兵痞的马蹄子踩的……”
正忙乱着,庙外传来马嘶。三个穿黑制服的兵痞踹开破门,腰间的枪套晃得人眼晕:“谁在这儿行医?交钱!”赵山河按住要拔刀的师弟,从药箱底层摸出两包甘草——这是林慕云教的法子,遇着盘剥的,就用不值钱的药材充“孝敬”。兵痞嫌少,一脚踹翻了药罐,褐色的药汤溅在孩子冻裂的脚上,那孩子竟没哭,只是睁着大眼睛瞅着。
“这药是治风寒的。”赵山河的声音有点抖,却把孩子往身后护了护,“要砸要抢随你们,但得让我把这针给孩子扎上。”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的淤青——那是去年在山东,为护一个孕妇挨的枪托。兵痞愣了愣,大概没见过行医的敢硬顶,骂骂咧咧地抢了两匹难民的布,骂骂咧咧地走了。
消息传回青云山时,林慕云正在晒药圃翻晒艾草。新收的艾叶带着苦味,混着他指间的药膏味——那是他给山脚下的孤老涂的,老人前几日被地主的狗咬伤了腿。“兵痞抢东西,是常事。”他把艾叶摊得更匀些,“但你们护住了孩子,护住了药罐,就没辱没青云山的规矩。”
入夏时,往陕北去的弟子带回来更坏的消息:那里闹旱灾,地里的庄稼枯死了大半,饥民把树皮都啃光了,还出了人吃人的事。林慕云当夜就召集了二十个精壮子弟,把藏经阁里的陈年药材全搬了出来,又让铁匠铺打了十把锄头,二十个铁锅。
“去了先开渠,再种耐旱的粟米。”他给弟子们分着种子,每包种子里都混着一小袋神曲,“要是有人饿极了吃观音土,就用这神曲煎水灌,能救命。”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张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十几个红点,“这些是地主的粮仓,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没说下去,只是把铁尺往腰间紧了紧。
秋分时,往江南去的弟子带回个木匣子,里面是十几双纳好的布鞋,针脚密得像鱼鳞。“是苏州的绣娘们给的,”弟子红着眼说,“她们被洋人抢了铺子,就躲在破庙里纳鞋,说让咱给北方的难民带去,天凉了能挡挡寒。”林慕云摸着布鞋上的补丁,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济宁城救的那个菜农,他也是这样,把攒了半年的碎银子往自己手里塞。
山后的练武场,新收的少年们正在扎马步。林慕云走过去,用铁尺敲了敲最瘦小的那个孩子的腿:“腿再沉些。记住,你们练的不是打擂的功夫,是背着药箱能跑十里地的脚力,是抱着难民能过冰河的力气。”孩子咬着牙挺了挺腰,他是去年被林慕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爹娘都被兵匪杀了,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冬至那天,雪下得正紧,山门口突然来了辆马车,车帘掀开,下来个穿长衫的先生,怀里抱着个血糊糊的孩子。“林先生,求您救救他!”先生的眼镜碎了一片,“孩子爹娘是铁路工人,被洋人开枪打死了,他被流弹擦伤了肺……”
林慕云没说话,抱着孩子往医庐跑。药童们早烧好了热水,银针、草药摆了一桌子。他亲自给孩子清创,手指稳得像山岩,可没人看见,他转身去取药时,袖管里的手在微微发抖——那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当年徐州眉眼那个纤夫的儿子,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喊着“林叔叔”的少年。
后半夜,孩子总算退了烧。林慕云站在医庐门口,看着漫天飞雪压弯了松枝。山下隐约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洋人修的铁路,据说能跑着比马还快。他想起弟子们带回的消息:有的地方,洋人用洋布换走了百姓的口粮;有的地方,官府把赈灾粮倒卖了,还说是“给洋人上供”。
“师父,雪太大了,明天再下山吧?”赵山河披着蓑衣过来,手里捧着碗姜汤。林慕云接过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明早卯时,你带一队人去豫西,那里刚闹过水灾,得去看看有没有瘟疫。”他望着山下的黑暗,“这雪下得再大,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去往青云之上》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也盖不住人间的苦。咱青云山的人,就得做那扫雪的人,哪怕一次只能扫开一条路呢。”
雪地里,新踩出的脚印很快又被落雪填满。但林慕云知道,等天亮,会有更多脚印从这里出发,往南,往北,往那些最苦的地方去。药箱里的药会用完,背上的朴刀会生锈,但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世上有座青云山,山里的人愿意为百姓抬起哪怕一根被压弯的脊梁,这世道,就总有盼头。
就像此刻医庐里,那孩子匀净的呼吸声,盖过了窗外的风雪,也盖过了远处隐约的汽笛。
开春时,赵山河从豫西带回一捆干枯的麦穗。穗子瘪得像虾米,他却宝贝似的用红布裹着:“林师,灾民们在洪水里抢出来的,说要种在青云山脚下,看能不能活。”
林慕云把麦穗摊在掌心,指腹碾过粗糙的麦壳。去年豫西决堤,他派去的五个弟子,有两个被卷进了洪水里,至今没找着尸首。“种吧。”他往山脚下的荒坡指了指,“让新来的孩子们都学着种,知道一口粮食来得多金贵。”
那片荒坡很快被翻了土。新收的弟子里,有爹娘被洋枪打死的少年,有被地主抢了田地的老农,还有个梳着辫子的姑娘,据说是从教会学校逃出来的,说洋人神父把病弱的孩子锁在柴房里,任其自生自灭。姑娘不识字,却认得草药,林慕云就让她跟着药圃的老师傅学炮制药材,她的手指被药汁染得发黄,却总在收工时,偷偷往孤儿的兜里塞块烤红薯。
入夏时,山东传来消息:洋人在铁路沿线圈地,拆了三十多户人家的房子,有个老木匠不肯搬,被洋兵用枪托砸断了腿。林慕云点了八个精壮的弟子,让他们带着最好的接骨药和两柄开山斧。“去了先给老木匠接骨,”他把斧柄磨得发亮,“要是洋人还敢强拆,就用这斧子,把他们的测量桩子给我劈了。记住,别伤人,就劈木头。”
弟子们走的那天,山脚下的麦子抽出了青穗。林慕云站在老槐树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药童赶紧递上润肺的药汤,他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守常”。这是他给青云山新立的规矩,守住本分,守住良心,比什么都重要。
秋初,江南的弟子带回个好消息:他们在苏州城里开了家药铺,取名“济世堂”,不仅给百姓治病,还教附近的姑娘媳妇认草药、扎银针。“有个绣娘,”弟子笑着说,“把草药图谱绣在了帕子上,比画的还清楚。”林慕云听着,嘴角难得有了笑意,他让药童取来新收的薄荷,“给她们捎些去,夏天泡茶喝,清火气。”
可没过多久,坏消息就跟着来了。济世堂被洋人告到了官府,说他们“行医无照,蛊惑民心”,药铺被封了,两个坐堂的弟子也被抓进了大牢。林慕云连夜写了封信,让赵山河带着去见济南府的一位老举人——那是他年轻时救过的人,如今在官场有些体面。
“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林慕云把信交给赵山河,信里夹着几张银票,“打点牢头,别让弟子们受委屈。告诉他们,等出来了,咱换个地方开铺子,哪怕开到乡野里去,总有百姓需要咱。”
重阳节那天,牢里的弟子被放了出来。他们回山时,个个面带风霜,却没人叫苦。其中一个瘸着腿的弟子,手里还攥着半张药方,是他在牢里听狱友说的治疟疾的方子,赶紧记了下来。林慕云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突然觉得,这青云山的药箱,装的不只是草药,还有百姓的念想,装多了,就沉甸甸的,再也放不下了。
夜里,他坐在灯下,给各地的弟子写信。写着写着,窗外下起了雨,打在药圃的油纸棚上,沙沙作响。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济宁城修理洋鬼子的那个下午,那时总以为,拳头硬就能护住百姓。可如今才明白,护住百姓的,不是拳头,是一颗颗愿意为他们熬药、为他们奔走、为他们担惊受怕的心。
信写完时,天快亮了。林慕云推开窗,山雾里,新种的麦子己经泛黄,像一片金色的海。远处传来练武场的呼喝声,是新收的少年们在练拳,他们的声音稚嫩,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笑了笑,把写好的信叠好,塞进信封。信封上的地址,有的在繁华的都市,有的在偏远的乡镇,还有的,只是个模糊的地名,写着“某县某乡灾民临时住处”。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咱青云山的人。”林慕云对着窗外的晨雾轻声说,仿佛在对自己,也在对那些散落西方的弟子们说,“这天下再苦,总有熬出头的那天。咱做的这些事,就像这地里的麦子,今年种下去,明年总会发芽。”
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林慕云拿起那柄铁尺,往练武场走去。今天,他要亲自教少年们一套新的拳术,这套拳不重招式,只重耐力,能让他们背着药箱,走更远的路。
(http://www.220book.com/book/VDQR/)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